別人家都過了一個歡樂、祥和的春節,我們家卻過了一個擔驚受怕的春節。
今年的春節我們是在岳父母家過的。小舅子也從遙遠的上海回來了,全家充滿了喜慶的氣氛。儘管這樣,大年除夕的年夜飯妻子吃得很不開心,只有我知道妻子不開心的原因。飯桌上我多次跟她說悄悄話,告訴她今天是大年除夕夜,是全家團圓的日子,開心纔是。可妻子就是不聽勸,勸她多吃些菜,她反說沒胃口。
都是在縣城裡住着,吃罷年夜飯之後,我陪着岳父母看了兩個小時的春節文藝晚會節目。期間岳父對我說,你現在在縣委領導的位子上,一定要從嚴要求自己,要過好權力關、金錢關和美色關。你要牢牢地記住這一條:你的權力是黨和人民給你的,你要任勞任怨努力地爲黨工作,要用好自己手中的權力多爲老百姓辦好事實事!領導能力差一點沒關係,可以在實際工作中邊幹邊提高。做一個正直的官、廉潔的官更爲重要,現今老百姓最恨的就是貪官!
我說,我記住了岳父的話。
兒子留在了佬爺佬佬家,我跟妻子則回了自己的家。
這兩天夜裡,妻子都做惡夢,我也沒有睡好。在睡覺之前我對妻子說:“我求求你了,今天夜你別做惡夢好不好?”
“你以爲我想做惡夢呀?”妻子說,“以前我一挨枕頭就呼呼地睡着了,睡得好香好甜!可自從收下那幾個信封之後,我就睡不好覺了,不是夢見你被人追殺,就是夢見我遭人強姦,這是哪兒跟哪兒的事呀!”
“這都是那幾個信封惹的禍!”我說,“等過完了年,上了班之後,我一定想方設法把那幾個信封退給他們,退不掉的我上交給縣紀委!”
“誰送的還是送給誰!”妻子說,“現今大家的工資都不高,物價一天天地往上漲!都要養家餬口的,不能拿着人家的錢打水漂。”
“好吧,我一定讓這些信封物歸原主!”爲了讓妻子睡一個好覺,我拍着胸脯說。
這一夜妻子沒有做惡夢,我也睡了個囫圇覺。
大年初一這天我們起得遲,還沒來得及吃完早餐,縣委辦公室的同志們就來我家拜年了。妻子急忙收拾好桌子,給大家遞煙倒茶拿螗果。新年新歲大家都說着吉利的話,大家喝了一會兒茶,也不想打擾我的休息,起身離開的時候,大家都從身上掏出一個小小的紅包來。我堅決不收,大家就笑着說:“你都四十歲了,當然不能要掛錢了,這掛錢是給你兒子楊翔的!”
我說我兒子都快讀高中了,已長成一個男子漢了,早就過了要掛錢的年齡了,你們可不能寵着他!
大家一齊說,這只是我們的一點心意,大年初一圖個吉利而已,你若不收下就有點不盡人情了!
我說我兒子在他佬爺佬佬家,這掛錢你們還是拿回去吧!
“掛錢是可以代收的!”大家把紅包放在桌子上,蜂涌着走了。
妻子呆呆地望着桌上的十幾個紅包,不知道如何是好。我說這是給我們兒子的掛錢,你就替兒子收下吧,不會有事的。等同事們請我到他們家裡去吃飯的時候,我會記得給他們的孩子掛錢的。
妻子這才折了紅包,每個紅包都是一百元。
幾天的假日一晃就過去了。因爲是當上了縣委領導幹部,父母弟妹和親戚們都非常開心,喝起酒來都非常的盡興。特別是初五的那天,我被弟弟和妹夫灌得一塌糊塗,一回到家裡就吐了。初六那天張天福書記告訴我,初八那天召開常委會議,主要是研究黨風廉政建設,要我通知所有的常委按時到會。
我親自打電話通知到了所有的常委,又告訴辦公室的張副主任要他安排後勤科的兩名同志將常委會議室好好地打掃一遍,將桌椅擦洗一遍,然後噴上空氣清新劑,要讓縣委常委會議室在新年有一個新的氣象。
聽說要召開常委會,夜裡妻子跟我說,明天你就把那些個信封拿到常委會上去全部交了吧!
明天確實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常委會議要專門研究全縣的黨風廉政建設工作,在這個專門的會議上,我把收到的紅包禮金交上去,一是爲了給妻子一個放心,二是更顯示自己的清正廉潔。父親和岳父說得好,現在的老百
姓最恨的就是貪官。在金山縣,我要做一名焦裕祿式的好乾部!
初八那天的早晨,我把那幾個牛皮紙信封放進了我的公文包裡。我數了數,一共是二萬二千塊錢。我提着公文包第一個走進了常委會議室,看了看牆上的掛鐘,此時的時間是七點五十分。
第二個到常委會議室的是縣委常委、紀委書記於石。我說:“於書記好!祝你新年快樂,大展宏圖!”
“得得,你就祝我身體健康得了,這年頭身體健康,比升官發財要重要得多了!”於石說,“至於說大展宏圖嘛,我這個紀委書記還是不展爲好!”
“爲什麼呢?”我有些不解。
“這你應該理解。”於石說,“我這個紀委書記是幹什麼的?你應該清楚!我如果大展宏圖了,全縣將有好多幹部跌下馬來!這宏圖展不得,真的展不得,還是不展爲好、不展爲好啊!”
經於石這樣一發揮一引伸,他的宏圖確實展不得。我自知說走了嘴,一時窘得滿臉通。紅於石卻哈哈大笑起來:“楊主任,我祝你在新的一年裡春風得意,揚鞭催馬,再上一個新的臺階!”
就在我跟於石相互祝賀的當兒,張天福提着公文包,一腳跨進了常委會議室的大門。張天福笑呵呵地說:“二位來得比我早,祝福二位新年好!”
我忙說:“祝張書記吉祥如意,幸福安康,今年更上一層樓!”
於石說:“祝張書記春風得意,寶刀不老!”
張天福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放下公文包,搖着一隻手對我們兩人說:“再好的寶刀也會老,莫說更上一層樓,就是半層樓,我也上不去的了。你們都還年輕,還是年輕好啊!到時候我從這個位子上退下來,你們不損我,我就萬分地感謝你們了!”
於石剛要想說些什麼,這時幾位副書記和常委提着公文包魚貫而入似的走進了會議室。大家互道祝賀之後,見常委們都到齊了,張天福宣佈開會。
會議由縣委書記張天福主持。他說:“今天的常委會是我們過了春節之後的第一個常委會,會議的主要議題是研究全縣的黨風廉政建設。召開這次常委會是縣紀委提出來的,我覺得很有必要也非常及時。爲了抓好今年全縣的黨風廉政建設工作,紀委出臺了一份《金山縣黨風廉政建設責任制》的文件。文件要求各鄉鎮和縣直機關副科級以上單位的黨政一把手,要對本單位的黨風廉政建設負總責,要釆取更加有效更加得力的措施,抓好本部門本單位的黨風廉政建沒工作。責任制在過年之前就發給大家了,今天就請大家充分地發表意見。待通過之後,以文件的形式下發到各個單位實施。哪個單位黨風廉政建設抓得不好,出現了腐敗現象,就堅決追究那個單位黨政一把手的責任!”
張天福喝了一口茶,接着點燃一支菸,有些語重心長地說:
“同志們吶,黨風廉政建設非常重要,它是一個關係到我們黨我們國家生死存亡的大問題,大家對這個問題要有一個清楚和明確的認識。在座的各位都是縣委領導幹部,全縣六十多萬雙眼睛都盯着我們!我們一定要嚴格地要求自己,努力改造自己的世界觀,模範地遵守黨的紀律,切實過好權力、金錢和美色這三關。要切實做到情爲民所繫,權爲民所用,利爲民所謀,切不要爲了一己私利而出賣組織原則而出賣自己的靈魂!在今天這個會上,我再一次告誡同志們,誰出了事情誰負責!我張天福堅決不保哪個人。作爲開場白,我今天就講這些,下面請大家討論發言。”
這份黨風廉政建設責任制,在過年之前我已經反反覆覆看過好幾遍了,除了在個別語法與修辭上稍微作些修改外,我實在提不出建設性的意見。我只好打開筆記本傾聽大家的意見。
儘管這份文件已經相當地完備了,但大家還是有許多不同意見。分管黨羣和分管意識形態的兩位副書記引經據典,作了長篇發言。於石不敢怠慢,非常仔細又十分認真地記下了他們的意見。最後有人提出,如果有單位出了黨風廉政方面的問題,要追究那個單位黨政一把手們責任,是免職呢還是給予黨內處分?這一條太籠統了,不利於操作,還應當細化一下。
對於這個問題,張天福說,處分一個科級
單位的黨政一把手是要召開縣委常委會議討論的,他的意見這一條不必寫得太細。總之這份黨風廉政建設責任制很好,紀委再根據大家今天發表的意見作些補充和修改就可以了。
下午會議繼續進行,主要討論對三位同志的處分問題。
一是縣人民醫院院長採購假藥、受賄、索要回扣案;
二是縣畜牧水產局副局長嫖娼案;
三是青山鄉政府副鄉長包養情婦案。
張天福講了幾句開場話之後,由於石通報了這三起案件的詳細情況。紀委拿的初步方案是:醫院院長涉嫌刑事犯罪,已移交司法機關審理,作出了開除黨籍、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的處理意見;畜牧水產局副局長在髮廊裡與賣淫女嫖娼,被公安民警當場抓獲,作出了開除黨籍、撤銷副局長職務,保留副科級待遇的處理意見;青山鄉副鄉長包養情婦一案作出了留黨察看、撤銷副鄉長職務,保留副科級待遇的處理意見。
張天福說:“剛纔於石同志把這三起案件的詳細情況向大家作了通報並拿出了初步的處理意見,爲了節省時間,我們就一個一個地來討論。先討論醫院院長吧。”
醫院院長已構成刑事犯罪,開除其黨籍、撤銷其黨內外一切職務,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對此大家沒有任何異議,一致表示同意。有人爆料說,醫院院長除了貪錢之外,還貪色,凡醫院裡有點姿色的護士都成了他的玩物。聽人講他爲了延長的時間,他還在吃一種什麼壯陽的藥物……
“偉哥!”有人馬上作答。
“捕風捉影的事情,大家還是不說爲好。”張天福有些不悅地說,“大家還是集中精力和時間討論正經事情吧。大家對第一個問題沒有異議,我也贊同大家的意見。下面接着討論畜牧水產局副局長嫖娼的問題。”
對於畜牧水產局副局長嫖娼一案,除了我沒有發表意見之外,大家都發表了不同的意見,爭論十分激烈。最後本着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方針和教育從嚴、處理從輕的原則,在意見不統一的情況下,通過舉手表決的方式,決定給予其留黨察看、免去副局長職務、保留副科級待遇的處分。
接下來的就是副鄉長包養情婦一案。這個話題一經提起,就像水開了鍋似的,會場裡一下子就沸騰起來了。有人說:副鄉長這小子不簡單,家裡有老婆,外面還有情婦;有人問:情婦這個問題是如何定性的?假如說,某幹部與一女性發生了多次性關係,這位女性是不是某幹部的情婦?大家就這個問題展開了熱烈的討論,爭論得十分激烈,甚至到了面紅耳赤的程度。最後大家在張天福意見的基礎上統一了思想認識:副鄉長的問題,是屬於生活作風方面的問題,給予其黨內嚴重警告、免去副鄉長職務、保留副科級待遇的處分。
時間過得飛快,眨眼之間就到了五點半鐘。該討論的問題已經討論了,對三名幹部的處分決定已經作出。這時候我想起了我的公文包裡還有幾個裝了現金的牛皮紙信封。就在張天福要作總結性講話的時候,我出人意料地站起來說:“張書記,我還有一個重要問題要向常委們彙報!”
常委們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落在了我的身上,他們都想聽聽我彙報的是什麼樣的重要問題。
張天福望着我說,既然是重要問題,那你就講講吧。
我說我收到了二萬二千塊錢的禮金,今天想當着各位領導的面把它交給紀委。
本來很輕鬆、很熱鬧的會議室一下子變得寂靜了,連針掉在地板上都能聽得到聲響。我挨個挨個地看大家,大家都用一雙異樣的目光瞪着我,那目光像利劍一般令我害怕。
“我……”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呀!”張天福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後對大家一揮手說,“還呆着幹什麼?散會!”
大家都不聲不響地走出了會場。我還聽見有人說了這樣一句話:“這個人簡直是個癲子!”
還有人說了這樣一句:“他今天中午喝醉了酒,在講酒話哩!”
我心裡十分委屈:我沒癲,中午更沒喝醉酒!
我剛要起身離開的時候,張天福對我吼道:“楊一帆,你給我留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