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天空,只有月亮孤零零的掛在那裡,發出柔和慘淡的光。
靜姝扶在枯樹上,努力不讓自己倒下去,藍莫臨靜靜的站在她身後,看着面前的人顫抖的背影,一貫從容的人竟有些不知所措,踟躇着不敢上前。
月光下,枯樹的影子在風中搖曳,幻蝶花像大海一樣泛起一層層波浪。微風吹動花海的聲音如同風與花的低語,似乎在議論着這對奇怪的人。這樣的場景就像一對戀人在海邊敘說着離別。只是這是一場沒有重聚的離別,是生離死別,陰謀設計的生離死別。
“藍,藍莫臨他,還好嗎?”靜姝壓抑內心刀割般的痛苦,儘量使聲音聽起來自然些,可結果卻出乎意料的低沉、沙啞。她不敢相信剛剛在屋裡說話的人是藍莫臨,她不敢承認此刻站在她身後的是她最愛的藍莫臨。
“他很好。”藍莫臨的聲音聽起來像往常一樣從容。
靜姝用力的閉了一下眼睛,將心中噴涌而出的痛苦強壓下去,
“他早就知道,對不對,出去的路?”聲音低沉的可怕。
“是。”沒有一絲猶豫。
“他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定好了,利用,利用我活下去,對不對?”聲音已經哽咽的不成句子,但她忍着痛苦把它說完。
“是的,在你沒來之前,他就和夢珂定好了協議。他幫夢珂殺了狐姬,夢珂幫他活下去。”身後的人也配合她,不提自己的名字。
“爲什麼?爲什麼是我?”每呼吸一下,通過氣管的氣流都如利劍颳着喉嚨;
“幻境裡,每個人都有定量的來自幻境的能量,而且每個人擁有的量不同。這份能量不可以直接抽出體外,只有等到下度和自己同一天來到這裡的人交換。這件事只有夢珂和狐姬可以辦到。”狐姬那麼憎恨人類,自然不會幫他,所以他才找到了夢珂。他也曾在這棵枯樹下睡着過,所以他也知道舞蝶樹的記憶,幻境的真相。
“他說的,我是他最重要的人也是因爲這樣,對嗎?”靜姝的頭已經撞到樹上,這句話不用問她也知道答案;
“是。”只有一秒鐘的停頓,令人傷心欲絕的話再次傳入靜姝的耳朵。
靜姝扶在樹上,悲痛的淚水從眼眶流出,飄飛,化開。她的哭聲從未如此絕望,她的心從未如此痛如刀絞。她緊緊的捂住胸口,不住揉搓胸前的衣服。
“他真的不會說謊呢!”靜姝自嘲的笑起來,聲音抖得厲害。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他對自己這樣好,怪不得他屢次救自己,怪不得他一直保護自己,怪不得他要帶自己到幻蝶谷來,怪不得他說自己是他最重要的人,怪不得那天會在幻境入口聽到那段話:
“你真的決定要這樣做了嗎?”
“萬一他不來呢?”
怪不得一進幻境無常便說“你果然來了呢!“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他早就在等着自己了,他早就決定好了自己代他而死的命運。他早已準備好了一切,就等着自己進來了。柳無雙說得果然沒錯,藍莫臨根本不懂什麼是愛,他根本就沒有感情。真是可笑!竟然從一開始就迷上了他,原來他那和風旭日般溫暖的微笑都是假象,原來他真的不會說謊,從未說過一句欺騙自己的話,他說自己是他最重要的人也只不過是因爲自己等同於他的生命。真是可笑!真是可笑!明明他那麼遙遠,那麼觸不可及,還自不量力的去追逐他,去觸碰他,竟然以爲他也愛上了自己,原來自己所做的一切不過是飛蛾撲火罷了,原來他早已計劃好了在月圓之夜代他去死,自己竟然還可笑的爲他擔心,爲他着急,爲什麼不多爲自己想想呢,真是愚蠢啊!真是個傻瓜!靜姝,你真是個大笨蛋,笨得無可救藥!竟然真的相信他會爲了自己去死,他會撞到無常的劍上,也不過是知道自己不會有生命危險,用自己的行動去吸引夢如的注意再趁機發動襲擊罷了,可竟然天真的以爲自己比他的生命還重要。哈哈,靜姝,你活該!你活該上當,你活該去死!全都是你自己活該!只是有一件事不明白。
“他知道我在門外。”聲音裡滿滿的全是痛苦;
“是。”聲音依舊那麼從容,彷彿他真的不是藍莫臨。
“他故意說給我聽,爲什麼?”聲音帶着顫抖的笑意。
藍莫臨沒有回答,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爲他也不知道爲什麼要告訴他真相,他也不明白自己心裡在想些什麼,他只知道告訴她真相併不是要看她心痛的樣子,因爲她此時的痛苦好像散播在空氣裡,被他吸進了身體裡,他很想上前去,緊緊的把她抱在懷裡,安慰她,可是他知道不能這樣做,因爲自己就是造成她這樣痛苦的罪魁禍首。不能再加重她的痛苦了,他只有立在她身後,靜靜的看着她,回答她的一切問題。
“在他看來,我很可笑,是不是?”靜姝的眉皺起、化開、再皺起、再化開,她的眼睛也用力的閉起、睜開、再閉起、再睜開。她深深的呼吸着夜晚冰涼的空氣,再和着苦澀輕輕的吐出。
“你很好。”藍莫臨輕輕的回答她,這是他的心裡話,也是唯一一句能夠安慰她的話。
靜姝覺得很好笑,她努力的伸展嘴角想扯出一絲笑容,卻抵不過心中涌出來的痛將她的臉皺作一團。於是她好不容易笑出來的聲音也變得那樣悲哀,變成軟弱無助的哭聲。
“啊!”她仰天長嘯,再不發泄出來,就將被痛苦淹沒。直到現在,她才真正體會到柳無雙的痛苦,可是卻做不到她那樣明知被利用還能原諒他,還能心甘情願的爲他去死。她終於明白,柳無雙最後的話,她早就知道藍莫臨的出路,也知道他爲什麼離不開這裡,所以她用最後的生命去感化他,想要爲他開出這條被他自己封死的路。原來柳無雙真的很愛他,柳無雙真的很偉大!爲什麼自己做不到?爲他心甘情願的去死,爲什麼會這麼痛苦,爲什麼明知道他不可原諒卻恨不起來!爲什麼直到現在還想着他!爲什麼?我都夢想呢?真正的快樂呢?不是隻要付出真正的努力就能得到真正的快樂嗎?明明已經很努力的找到了出路,爲什麼得到的不是快樂而是痛苦呢?爲什麼明明已經找到了離開的路,卻出不去呢?爲什麼?爲什麼快樂不起來?爲什麼出不去?爲什麼啊?到底什麼纔是真正的快樂?到底要怎樣做才能得到真正的快樂?到底該怎樣做?
哭出來,就沒有那麼痛苦了,靜姝無力的跪倒在地,貼着枯樹,聲音也恢復了平靜。
“能告訴我嗎,他來這裡的原因?”
身後的人,透明的眸子望向夜空,眼睛裡彷彿染上了一絲沉重的哀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也漸漸清晰的浮現在腦海。
藍家是江湖上勢力最大的家族之一,藍莫臨從小就被父親逼迫學習各種保護自己的方法,以及殺人的技巧。父親雖然很嚴厲但也很疼愛他,可在練功上卻從不寵着他,反而比對別人更加苛刻,因爲是家裡唯一的男丁,所以母親也很疼愛他,經常半夜裡偷偷溜進他練功的房間給他送吃的,爲他傷口塗藥,卻經常被父親發現,反而連累自己受罰。他還有個心地善良,溫柔陽光的姐姐。可是姐姐從小眼睛就看不見,所以別人總是用謊話欺騙她,他知道姐姐每次聽了謊話都很傷心,所以他從不說謊,一有時間就去陪姐姐,給姐姐講世界的樣子,姐姐每次都很開心。有一天姐姐悄悄告訴他,她愛上了一個人,他從未見過姐姐那樣開心的樣子,嬌羞的笑容。愛上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呢?他很想嘗試一下,可是還沒有等到他有機會,家裡便遭人毒手,是柳家的人做的,他們爲了鞏固柳家在江湖中的地位,竟出動全族殺手夜襲藍家要將他們斬草除根。
那天夜裡,他想帶着姐姐一起逃走,卻看到姐姐死在了心愛人的劍下,父親也爲了掩護他被人殺害了。整個藍氏家族只有他一個人逃了出來,他在漆黑的夜裡拼命奔跑不敢回頭,因爲他知道身後正有一羣殺手對自己窮追不捨,家裡人不斷的慘叫聲漸漸地不再傳來,他睜着明亮的眼睛,看着前方的路,沒有流出一滴眼淚,因爲巨大的痛苦已經剝奪了內在的情感,他已經捨棄感情,只有仇恨,他的心中只有仇恨。他發誓一定要報仇,一定要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身。
那幾年,他幾乎每天都在躲避仇人的追殺,每天都在殺人,若不是他天資聰穎,從小便練就一身好武藝,恐怕早已屍骨無存了。那幾年,他心中除了仇恨什麼都沒剩下,是仇恨支持他活了下去,那幾年,他飽嘗人間冷暖,看透了欺騙,學會了微笑,明白越是溫暖的微笑越能殺人於無形。那幾年,他漸漸學會隱藏自己,隱藏仇恨,即使仇人就在面前,他也能不露聲色,談笑自如。就在他認爲可以報仇的時候,柳無吟出現在了他的生命裡,那不是偶然,是他刻意接近的結果,一切都是他的計劃,一切都在他的掌控,柳無吟還有個妹妹柳無雙,每次見到她,都能感受到她熾熱的目光,但是不喜歡她眼睛裡的虛僞,儘管也在僞裝,但她也做得太不高明瞭,所以他從來不看她一眼。每次接近柳無吟他都會不着痕跡的套出他想知道的事情。要想扳倒柳家,他一個人是不可能的,所以他選擇了柳無吟,柳無吟無疑是他最好的幫手。柳無吟也是一個很厲害的殺手,又是柳家的大小姐,所以她知道的事情並不少。後來漸漸的即使他不問,她也會主動告訴他家族的事情,好像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一樣,他猜到柳無吟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所以那天他約她到一個無人的破廟,想要殺了她滅口,卻沒想到她父親早已安排好了人在那裡等他,後來他才知道竟是柳無雙告的密。
那天一百多個殺手將他團團圍住,柳家的人是下狠心要殺了他,他本以爲大限已至,卻不料她竟衝進來救他,最後爲了擋住襲向他的致命一劍,她用身體爲他做了擋箭牌。臨死,她躺在懷裡,看着他的眼睛,沒有一絲後悔,她說她早已知道他在利用她,可她依然願意爲他而死。他問她爲什麼,她說“因爲我愛你。”當時這句話並沒有留給他多大震撼,看着她僵在臉上的笑容,他記起姐姐那曾經的開心的笑臉,反而使他的仇恨更加強烈。
沒過幾天,他殺了柳無吟的父親,柳家的族長,柳家的勢力也就此瓦解了。可他卻放過了柳無雙,他自己也不知爲什麼,竟然沒有殺她,可能是想起當年姐姐躺在那個殺手懷裡囑咐殺手放過自己的話,柳無吟的死也爲柳無雙換了一條活路。
報了仇之後,支撐他內心十年的仇恨化去了,他突然覺得心裡好空虛,想要用什麼把它填滿,可是已經禁錮了內心十年的仇恨註定他什麼也都不到,因爲他已經變成了一個沒有感情的人,所以他也不理解別人的感情,他不懂什麼是愛。姐姐的面容,柳無吟的話時常浮現在腦海,他卻不理解她們爲什麼都要心甘情願送死,無怨無悔。他的情感已被冷藏,他已不能自由的去愛,去理解、接受別人的愛。他空虛孤獨,卻偏偏找不到可以將內心填滿的東西。就在那個夜晚,柳無吟臨死的話,她的安心的笑容又浮現在了夢裡,
“因爲我愛你”。
縱然不懂那句話的真意,醒來之後他卻的世界卻變成了一片白色,就如他的內心,他的內心也是如此空白一片,沒有任何色彩。他還以爲走進了自己的內心世界,於是他徘徊着想要找到內心缺少的那片色彩。走着走着,便出了白夜,來到了幻境。後來遇到了無常,瞭解了幻境的真相後,他卻沒法離開這裡,因爲他始終找不到內心所缺少的那一樣色彩。直到後來在枯樹下的那個夢,讓他選中了夢珂,他只有延長自己活下去的時間,繼續尋找。夢珂告訴他,她可以將自己的剩餘生命力與下一度同一時間來的人調換,所以他一直在等,等着那天來到這裡的人,後來他等到了靜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