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惑? 三十四、兩難之間
三十四、兩難之間《狐惑》掠水驚鴻ˇ三十四、兩難之間ˇ因爲廷杖地點在午門,柳雲若又被囚車押了回來。
窄小逼仄的囚車中無法伸直雙腿,捱過棍子的臀部又坐不穩,柳雲若只能蜷着身子靠在木柵欄上。他那雙鮮血淋漓的手軟軟地搭在腿上,血污已經凝結,關節處卻如同數百根鋼針在扎,疼痛從指關節一直往上爬到手腕,爬到小臂,爬到大臂,再爬上肩膀,這兩條手臂似乎已不再屬於他。
囚車的木咕嚕在並不平坦地道路上顛簸着,像吟唱一首古老而淒涼的歌謠。滿身的傷痛,將每一次微弱的震動都放大千倍,如同一個個黑暗的浪潮向他襲來。他不知這條路爲何這樣長,卻又並不期盼它結束,他知道在路的盡頭,等待他的是更艱難的折磨。
明亮的陽光讓柳雲若眩暈,汗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看見在前面的石板路上,有一個穿粗布長袍的男子,抱着一個男孩兒,那孩子伏在男子肩頭,滿足而愉悅的笑容如花朵一樣綻放開來……可是囚車駛近的時候,那畫面卻又消失不見,柳雲若感覺眼中有灼熱的淚。
那個男子帶走他永恆的記憶,這記憶背在身上,無法解脫,是一個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他一直在尋找,企圖用同樣強大的愛來填補,宣德說他愛上的是心底缺乏的東西,可是他已無法放棄。他註定對生命中得到的每一份感情,都要傾盡心血去報還,雖然生命對他至爲不公,這樣的波折,這樣的苦痛,使他如同粉身碎骨般被揉搓着。他依然想相信自己的愛,不知悔改地堅持——所以他的苦痛沒有任何出路。
囚車經過端門、承天門、大明門,終於在午門外停下。午門是紫禁城的正門,居中向陽,位當子午,故名午門。皇宮“五門三朝”,以午門最爲威嚴肅穆,因此只有冊立皇后、皇帝親臨閱兵等重大典禮纔在這裡舉行,自永樂十八年成祖遷都北京後,又訂下制度在這裡施行“廷杖”。
魏源遠遠向午門內看了一眼,見廣場上三步一崗四步一哨站滿了錦衣衛兵士,場心是臨時搭起的木臺,臺下也聚了不少人,都是來觀刑的大理寺、刑部及都察院的衆官員。大概是因爲正犯沒有來,那些人三三兩兩地聚堆兒嘮嗑,與午門莊嚴的氣氛有些不協調。也難怪他們不在乎——廷杖雖是殘酷的刑法,在永樂年間讓這些大臣聞之變色,但今日打的既不是他們的同僚也不是他們的好友,不過一個有“佞幸”之名的太監,這是與他們沒有任何關聯的痛苦,他們樂得看熱鬧。
魏源讓人打開囚車,柳雲若已無法自己下車,兩名衙役只好踩上車轅,將他從車裡架了出來。這時從左掖門旁邊的值房裡出來一個太監,走到蘇嶽旁邊,對他低聲耳語幾句,蘇嶽臉色微微一變,向魏源一躬身道:“請魏大人在此稍候片刻。”向架着柳雲若的衙役一揮手,示意他們進房去。魏源認得那個人也是乾清宮的司禮太監,已經猜到值房中是什麼人,輕輕哼了一聲,卻不能阻止。
值房門打開的時候,宣德向後閃了一閃,似是不願讓門外的人看到,黃儼也乖巧地上前一步擋住了皇帝。等門關上,宣德大步邁過來,緊緊地擁抱住柳雲若。架着柳雲若的兩個衙役嚇了一大跳,連忙鬆手,柳雲若根本站不住,雙腿一軟就要滑下去,然而宣德手上猛然用力,那樣激烈地近乎粗暴的擁抱,像是要把這個人壓入他的胸膛。
從昨晚開始,他就無法入睡,今天早上柳雲若被帶走,他在這裡徘徊,焦慮,幾次想要下旨把柳雲若召回來,雖然他知道他不能。他的生命是不自由的。他發現自己原來也是一個囚犯。
可是現在見到搖搖欲墜的柳雲若,所有刻意的壓制都崩潰了,他一直在失去他的恐懼中。
柳雲若勉強擡起眼睛,看見宣德臉上混合着憂慮的憔悴,脣上的髭鬚都沒來得及刮掉,像一片yin影。柳雲若輕輕顫抖起來,內心迷離,他不知爲何,他仍然會因爲這樣的擁抱感到溫暖,雖然他是如此的疼,雖然這疼是他的賜予。
這是他自己的錯,他的貪戀,貪戀一份絕對不該屬於他的感情,貪戀一個本應該仇恨的男人。愛情是宿命擺下的一個局,他一步走錯,於是步步皆輸。
宣德撫着柳雲若的頭髮,聞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氣,聲音有些發顫:“你怎麼樣?”低下頭去,望着他軟軟垂下的手,和手指上的血污,喉頭哽塞,眼眶一熱。雖然是已經預料到的結果,可這樣親眼看到,才發現自己在這裡焦急的等待,心疼的想象,都是那麼地無力。
柳雲若輕輕點頭,他口中乾澀難忍,艱難地發出一點聲音:“有沒有水……”
宣德忙向黃儼命令:“水!”黃儼捧着一杯熱水過來,宣德親手接過杯子,湊到柳雲若脣邊,看着他如得甘泉般喝下。心中感覺到了一絲安慰。他並不在意這些人看到他以皇帝之尊服侍一個太監,他想,即使柳雲若的手真的無法復原了,他也會這樣照顧他一輩子。只要他在自己身邊就好,只要還能愛他就好。
宣德捧起他的手,聲音裡有歉疚和柔情:“現在來不及包紮,先上點藥……”黃儼一揮手,等候在旁邊的太醫連忙上前,先將一粒黑色的藥丸塞在柳雲若嘴裡。藥丸清涼微麻,柳雲若知道是宮內秘製的定痛安神之藥,費力地咀嚼嚥下。他靠在宣德懷中,宣德執着他的手腕,太醫便用藥水擦洗關節傷處。血污洗去,十指卻腫得猶如蘿蔔一樣,關節處的傷也慘不忍睹。
門外忽然傳來魏源生硬的聲音:“蘇公公,時辰到了。”
宣德猛然擡頭,臉上有憤怒,皇帝的自尊和對懷中人的疼惜混合在一起,淹沒了理xing,他憑什麼要受這樣的逼迫?他憑什麼要一次次地把柳雲若送出去,任人宰割?他低聲喝道:“黃儼,出去傳旨!說柳雲若傷勢沉重,杖刑改日執行!”
黃儼脖子一縮,爲難地輕喚了一聲:“皇上……”
沒等黃儼說出什麼,震耳欲聾的鐘聲傳來,宣告着午時來臨。那樣厚重悠長的聲音,帶着排山倒海的磅礴氣勢,似乎撼動着每個人的魂魄。
宣德的臉色由青轉白,午門的鐘聲,這樣近的聆聽,只有他登基時,和親征高煦時,他在這裡犒賞六軍。那時候他站在五鳳樓上,眺望廣闊的雲天和遠處的山巒,只覺這陽光覆蓋之下,盡是他的所有,那種壯闊的滿足感,讓他以爲,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和他的江山比擬。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有一個人,可以這樣讓他心疼。
柳雲若稍稍回過頭,看到了宣德臉上茫然若夢的神情,無聲地慘笑一下,低聲道:“皇上,讓我去吧,我現在這個樣子,倒也不會覺得太疼了。”
宣德擁抱着他的手臂在輕輕地戰慄,黃儼咬了咬牙,上前勸道:“皇上,臣已經交代了鍾法保,讓他的手下留情……”他雖心裡一百個不忍,卻也知道不得不勸,各司法的大臣都聚集午門,皇上因爲心疼一個太監突然更改旨意命令停刑,立刻就是一場大笑話。
宣德的手一點點放開,他知道他錯了。他知道這一次放手,便是親手譭棄了自己的諾言,他知道這一放手,就再也無法擁有柳雲若,他心內有不詳的、卻又異常分明的預感。
柳雲若深吸一口氣,自己邁步離開了宣德的懷抱,他腳下一個踉蹌,若不是兩邊衙役又架住了他,就要一跤栽倒。
那太醫又上前,把一個小酒盅湊到柳雲若脣邊,杯中是青黑色的**,酒香也無法掩蓋那股腥臭。那太醫道:“是蚺蛇膽……”
柳雲若知道蚺蛇膽清熱泄毒,且民間流傳着蚺蛇膽可以讓人還陽的說法,所以自洪武年間開始,要受廷杖的大臣都會先服下一杯黃酒浸泡的蛇膽,久而久之竟成了慣例。宣德準備的,倒也周全。
黃儼嘆了口氣,輕聲道:“柳公公,等下忍一忍,就過去了……”
柳雲若向他微微一笑,就算他不說,他依然也要忍下去。他的忍耐,已不是從今日開始。他閉眼,仰頭將那杯膽汁一口吞下,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那股鹹澀的苦味,竟和眼淚的味道至爲相似。
魏源看柳雲若出來了,向一個衙役吩咐了句什麼,那衙役飛奔而去。場中的木臺上,一個錦衣衛發出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吶喊:“押罪官!”兩排錦衣衛在指揮使鍾法保的帶領下,昂然走上木臺,底下本來隨意閒站的官員忙退後幾步,肅立站好。
柳雲若又被套上重枷,在刑部衙役的推搡下,艱難地邁動雙腿,向場心走去,他知道即使前面是地獄,他也要靠自己這一雙腿走了去。
想起當年也有那麼一次,他在衆目睽睽下走向午門的廣場,那回是他中了狀元,簪花帶翎,帶領榜眼和探花,從五鳳樓中門而入,接受百官的朝賀。
人生的輪迴就是如此諷刺。
只是他在這樣天地般的落差裡,卻不覺得有絲毫悵惘,沒有任何的感傷。這些浮世的繁華喧囂,衆生的錦上添花或是落井下石,皇家的恩典與威儀,於他只是過眼雲煙。只不過一個差錯,就走入其中,他的所得和他的所求,竟完全不同。他的生命便如走入了黑暗的洞囧,步履維艱地掙扎,看不到一絲絲的光亮。
他走上木臺,看見木臺上鋪着一塊氈,氈上鋪了一長卷梭布,大概等會兒就是要伏在這白布上受杖。
鍾法保一打手勢,中氣十足地喝道:“卸枷——”
幾個錦衣衛上前,嫺熟地開鎖取枷,只聽得一陣咣啷咣啷的磕碰聲,押着他的衙役鬆手下臺。柳雲若再也站立不住,雙膝一軟就磕了下去。
鍾法保又喝道:“宣旨——”
一個太監上前,宣讀皇帝的旨意,不過是明數司禮少監柳雲若的罪行,作出杖八十的判決。宣旨的時候一衆大臣都跪下聆聽,宣德自稱“行仁政”,即位三年來,還沒有廷杖過任何大臣,哪知第一次用這個刑法,懲罰的就是自己的嬖寵,這些大臣心中都有些幸災樂禍的快感。這種心態與柳雲若第一次在文華殿上受杖已完全不同,那個時候柳雲若是與他們同等位置的大臣,看他受折磨,大多是憐憫和同情。只是自從他做了宣德的囧囧,這憐憫便立刻變成了鄙夷和唾棄。
原來離經叛道的愛情比謀反叛亂更不能爲世所容。
宣旨完畢,鍾法保便振聲喝道:“行刑!”
兩個錦衣衛上前,將柳雲若按倒在白布上,雙手都用繫了麻繩的鐵環扣死,然後一字扯開,拉緊的麻繩牢牢地系在臨時釘進木臺的鐵楔子上。再用麻繩綁住雙腿,柳雲若全身便動彈不得。
一個錦衣衛提起木臺上早就準備好的水桶,“嘩啦”一聲潑在柳雲若下身,柳雲若被這冰冷衝擊地一哆嗦——這是廷杖的規矩,將褲子潑溼,溼布柔韌,不易被刑杖打破,否則几杖下去,褲子捶爛了,布屑陷入皮開肉綻的傷口,受杖人縱然活了過去,因受布屑污染清洗不淨,創口也很難癒合。
柳雲若以前雖也聽說過廷杖,但是他爲官以來,大部分時間都陪着漢王在山東,並沒有見過大臣受杖的場景,想不到竟是如此周密繁瑣地一套手續。
刑前的一切工作準備就緒,鍾法保便喝道:“擱棍!”
兩個手執粗大刑杖的錦衣衛上前,將木杖靠在了柳雲若的大腿上。廷杖是慄木所制,較小的那頭是棍子的形狀,方便行刑人握在手中,着肉的那一頭卻是扁的,有四分寬闊,比普通的板子寬了幾乎一倍。刑杖一放上去,觀刑的大臣們才驀然覺得,比起這攝人心魄的刑具,柳雲若那修長的雙腿,顯得未免過於單薄了。一時場中鴉雀無聲。
柳雲若輕輕閉上了眼睛,他的心裡是一片漠漠的空白。將要到來和已經到來的,他只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