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海市蜃樓
因爲不能讓別人知道,宣德只好自己給柳雲若上藥,這時黃儼突然匆匆推開門道:“皇上……”
宣德正滿手藥膏,登時大怒:“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黃儼嚇得跨進去的腳又縮回去,撲通跪倒,顫聲稟報道:“皇上息怒,是娘娘來了!”
宣德一怔:“哪個娘娘?”
“太后娘娘!”
宣德心裡咯噔一下,沒想到母親消息這麼快,趕緊道:“請太后到前殿,朕馬上過去……”
黃儼哭喪着臉癟着嘴,呵腰用手指窗外道:“遲了……那不是太后娘娘已經進來了!”宣德擡眼一看,果見張太后帶着七八名女官太監進來,已經繞過琉璃照壁,似乎吩咐了句什麼,女官們便垂手站定,滿院宮女太監幾十名都齊齊跪了相迎。
宣德急得冒火,他連擦手的功夫都沒有,就着牀單上亂抹兩下,看柳雲若穿褲子已來不及,揭開被子蓋上他。柳雲若回頭歉然一笑:“皇上,給您惹麻煩了。”
宣德心裡一團亂麻,正不知該如何對太后交代,看他還滿鎮靜,氣得隔着被子又拍了他一下:“知道就老實點!一會兒什麼都別說!”他趕出去迎接的時候太后已進了內殿,趕緊扶住太后的手臂,勉強笑道:“母后用膳了麼?怎麼氣色不大好,可是身子不舒服?”
柳雲若也撐起手臂,在枕上給太后叩了個頭。
太后的臉色果然有些蒼白,她冷冷一掃室內,看柳雲若趴在牀上,問:“這是怎麼回事?”
宣德事到臨頭反而冷靜下來,知道若不替柳雲若隱瞞,他立時就有殺身之禍,放淡了語氣道:“哦,朕打了他一頓。這裡太亂,母后還是前殿坐吧。”
太后眼波一閃:“爲什麼?太監犯錯自可交給敬事房責罰,值得皇上親自動手?”
宣德從容一笑道:“朕在孫妃那裡遇到一點事,心裡正煩亂,恰這奴才端茶燙了朕的手,朕拿他出氣來着。”
太后纔不相信宣德會因爲一盞茶把柳雲若打得起不了身,她本來就疑心鴆毒的事,現在已猜到了答案,冷冷道:“燙手?是不是他給皇上的茶裡也下了毒啊?”
宣德臉色微微一變,笑道:“母后說笑了。”
太后喘了口氣勉強壓抑下心頭的怒氣,緩緩道:“皇后剛纔去哀家那裡了,她跪在地上哭求哀家救她,哀家想問一問,皇帝到底要把她怎樣?”
宣德猶豫了一下,他對皇后多少有憐憫之心,本來並不想把這件事叨登大發。可是母親問到了眼前,若不讓皇后背這個黑鍋,就要犧牲柳雲若,這是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他狠一狠心道:“皇后以鴆毒謀害貴妃,已經玷污了母儀天下的德操,理應廢黜!”
“啪!”
聲音不大,但事實足以驚人,是太后甩了宣德一個耳光。連一直靜靜趴在牀上的柳雲若都忍不住撐起了身子。
宣德大概從來沒捱過打,站在那裡愣了一會兒,他的手擡了一擡,似乎想摸一下臉頰,卻終於垂下。跪下低聲道:“母后息怒。”
太后眼中閃着淚光,聲音雖低卻極爲嚴厲,直接叫出宣德名字斥責道:“朱瞻基!當了皇帝駕馭江山,有時候可以不擇手段,但不能泯滅了做人的良心!皇后是什麼品性沒有人會比你更清楚,你相信她會下毒?你忍心說得出口?!”
宣德不慌不忙道:“皇后賜給孫妃的燕窩裡有毒,宮女彩霞誤飲之後當場身亡,儲秀宮數百宮女太監皆有目共睹。”
“有目共睹的未必就是真的!”太后冷笑一下,指着柳雲若道,“是他做的吧?”
宣德一笑:“母后真高看他了,他左不過一個奴才,在朕眼皮子底下,哪有這樣的本事?”
“那是誰?哀家今日要一個真兇!”
宣德的腦中掠過一個異常清明的念頭,他知道這樣做很瘋狂,他從來沒這麼瘋狂過。但是,他已被太后逼到了懸崖邊,稍一退縮,掉下去的不是他,而是柳雲若。他咬了咬牙,突然擡頭乾脆利落地回答:“母后,是兒子。”
“你!————”太后被這個答案震得全身一晃,顫抖着手指比到了宣德臉上,不能置信地問:“你說什麼?”
宣德說出來就從容多了,“是兒子想要另立皇后,所以命人在皇后賜孫妃的燕窩裡下了毒。”
“胡扯!”太后的聲音猛然提高,“你說這話配得上皇帝的身份!對的起大明的列祖列宗!”
“兒子一時糊塗,請母后恕罪。”
“你再不說實話,哀家就讓東廠的人帶柳雲若去刑訊!”
“母后要兒子在東廠的人面前承認是朕下毒麼?”
“你……”太后被他頂得一口氣堵在胸膛,身子竟軟了下去。宣德大驚,衝上去扶着她慢慢在椅子上坐下,幫她撫着胸膛,大聲向外面吼道:“黃儼,傳太醫!”
“不必……”太后緩緩搖着手,她喘息了一會兒,掏出帕子輕輕拭去眼角的淚,又恢復了端莊的神情,只是沒了剛纔的激動。她怔怔看着自己的兒子,見他眼神中全是焦急和擔憂,臉上那個淡紅的掌印分外刺眼,喪氣地嘆了口氣:“皇帝,還是那句話……真的值得麼?”
宣德口中有些苦澀,值不值得他已經算不清了,皇后跟他十年的夫妻生活,原來竟是如此不堪一擊,只因爲有柳雲若在。他是皇帝,握着整個江山,但緊緊攥在手心不願放棄的,也就是那麼幾樣。柳雲若是。他不能失去柳雲若。
太后被宣德的固執氣得心口直痛,放棄地揉着額頭道:“那你說吧,現在怎麼辦?”
宣德稍稍鬆了口氣,輕聲說:“這件事請母后不要追究了,至於皇后——母后勸勸她,讓她自己以身體不適上表辭位吧……”
太后狠狠瞪了宣德一眼,但是沒有說話,事情鬧到了這一步,滿宮裡都在傳言鴆毒一案,若不作出處置輿論難平。她本來當場殺了柳雲若的心都有,但看宣德對他的迴護之情,已經明白,宣德上次說的那一個“愛”字,竟然是真的。
宣德接着往下說:“……兒子琢磨着,爲了保全她的體面,也不必降黜爲妃了。皇后不是素來信佛麼?朕把長安宮賜給她,讓她靜修,依舊按照皇后的體統侍候着,可好?”
太后廢然點了點頭:“你欠她的,你自己看着辦……”她撐着椅子扶手要站起來,宣德忙扶住,賠笑道:“也快晚膳了,母后就在兒子這兒用吧?”
太后冷着臉道:“我呆在你這兒鬧心!”
宣德無奈:“那兒子送您回去。”
太后回過臉,看定他道:“皇后還在我那兒,你有臉見她?”
宣德一噎,呆在那裡說不出話。太后卻又嘆了口氣道:“罷了,我坐肩輿來的,有什麼可送的?我心裡不舒服,要回去靜一靜。皇帝,哀家勸你也靜一靜,哀家今天很失望,這是你第一次讓哀家失望,哀家可以放縱你,但是下一次,就不是你編個謊能了結的!該怎麼做,你自己想想清楚。”
太后步履沉重,神情悲涼地到了門口,扶着自己的宮女徑直走了。
宣德望着母親的背影消失在照壁後,怔忡了片刻,返身回到殿內,卻被看到的情景愣了一下。柳雲若不知何時已撿起了荊條放在枕邊,他揭開了身上的被子,露出傷痕累累的臀部,靜靜地趴着。
“你幹什麼?”宣德強壓住心頭一躥一躥地火,沉聲問了一句。
“請皇上責罰。”
宣德冷笑:“你一早就知道是不是?你知道朕會知道,你知道太后會知道,你知道朕要替你遮掩,就不得不廢掉皇后?!”他也不覺得自己這一串兒話說得拗口彆扭,牙咬得腮幫子都疼。
本以爲看破了他的心思,本以爲他是鋌而走險,原來他是拿自己的寵愛和感情做賭注。他是皇帝,居然被自己的寵兒玩弄於鼓掌之上。
柳雲若不承認也不否認,仍然平靜地重複:“請皇上責罰。”
宣德握住牀頭的荊條,剛纔和太后對答的時候,真的想打他一頓。可是現在他卻疲憊地揮不動手臂,那短短的幾句應答,耗費他無數心力。
他悶聲喝道:“滾到裡邊去!”一下倒在牀上。他面朝外閉着眼,他有很多問題想柳雲若,但是他知道即使問也得不到答案。
感覺到柳雲若艱難地爬起來,替自己脫下靴子,又拉開被子替自己蓋上,宣德一直沒有理會。可是等那溫涼的手指輕輕撫上他還有些燙痛的臉頰時,宣德忍不住了,他猛然睜眼,緊緊握住柳雲若的肩膀道:“你還有多少事瞞着朕?”
柳雲若搖頭:“沒有了。”
“朕給你一個機會,現在你說出來,朕可以原諒你,但是下次——朕不會再救你。這不是威脅,太后的話你聽到了。”
柳雲若微笑一下,機會,他記得半年前,宣德也曾經說過:只要你說實話,朕可以原諒你。他最終沒有說,宣德最終原諒了他,但他知道這樣的機會並不多。
“沒有了。”
上天不曾給過他機會。
宣德凝望着柳雲若的眼睛:“朕是不是對你太好?”
“是。”
“朕也知道這樣不對,會讓朕失去帝王威儀,也會給你招來忌恨。但是上次你給朕講你的身世,你說你一個人在下雨的巷子裡走,找不到路,以爲自己會死掉。朕突然心裡難過,想照顧你,保護你,用普通人的方式。想讓你過普通而正常的生活,覺得溫暖,覺得沒有缺陷,想讓你早上醒來能夠牽着朕的手指,想讓你因爲一盞熱湯,一杯美酒,就能在朕對面微笑起來。”
柳雲若靜靜地聽着,聽着一個皇帝跟他說一段關懷,一段傾慕,早上醒來能夠牽着一個人的手指,能夠因着一盞熱湯而微笑……這不就是他想要的麼?跟着漢王那麼多年,出生入死,隱約希望,有一天他成功了,能夠給自己一個平靜的諾言。
現在這幸福如此清晰地擺在他面前,讓他如同在一片沙漠裡看到了海市蜃樓,先是驚喜,繼而是悲酸,因爲這幸福的無法把握。他已經不能回頭,不管是因爲對於那個人的許諾,還是因爲對宣德無法挽回的罪孽。
宣德的眼中有宛轉的疼惜,也有深重的疑慮:“你到底想要什麼?你不告訴朕,朕怎麼給你?你爲什麼一次次都選擇傷害自己的方式?”
柳雲若悽然一笑,他輕輕伏在了宣德的胸膛上:“我想要的,您已經給我了。我很知足,真的。”
不僅僅是欺騙宣德,他亦想欺騙一下自己,用這短暫幸福。他擁抱住宣德,不再言語,平淡的,深情的,他爲自己難過,這一刻他居然沒有想到漢王。
史書記載:“孫妃生子,皇后胡氏上表辭位,乃退居長安宮,賜號靜慈仙師,而冊貴妃爲後。諸大臣張輔、蹇義、夏原吉、楊士奇、楊榮等不能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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