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短兵相接(1)
柳雲若沒有死,因爲宣德的一個回奪,劍刺偏了,離心臟只有一寸。宣德明白柳雲若把劍插入胸膛時是何等的決絕。
柳雲若性命無礙,宣德終於冷靜下來,開始處理最緊迫的問題,兩個藩王同時起兵叛亂,鄭王直逼北京,朱高煦叛軍直指濟南,這是自己回京必經之路。自己回不了京城,張輔手上沒有兵符,北京就成了空城,北京一丟,太后太子落入他人之手,自己孤懸在外,就算不讓位,天下人也不會再承認他這個皇帝。宣德明白今日他所面臨的危機,要遠比當初即位時更嚴峻。
天時地利把握如此之好,夠準,夠狠,不愧是當初漢王手下第一謀士。眼睛看着地圖,宣德感覺到自己的心在逐漸縮小,收緊,變冷,是他把他逼迫到這樣的地步,他問自己是否還能夠再相信什麼。
宣德端起桌上的濃茶抿了一口,已經涼了,稍一蹙眉順手潑在地下,黃儼忙上前給他斟了杯新的。他擡起頭,已經是一日一夜不眠了,卻還看不出絲毫倦怠之色,雙眼散發着冷厲的光。幾個大臣和他一對眼神,都不由自主低下頭去,同時又覺得安心,國難當頭最怕的就是皇帝先亂了陣腳,宣德如此鎮靜,大有乃祖之風。
宣德十指交握,看着幾個近臣,淡淡道:“說吧,衆位愛卿都有什麼主意。”
楊榮道:“倘若古北口的兵力不能動,京城能夠調動的兵馬不過一萬左右,張輔怕是難以支撐,需速調各省兵馬救援京師。”
宣德先搖頭:“不行,西南兵馬鞭長莫及,調動需要時日。而山西河南的兵馬尤其不能動,瞻颭和朱高煦一起兵,晉王寧王等人必然蠢蠢欲動,他們之所以還在觀望,一來是朝廷和叛軍勝負未分,二來也是因爲諸省均有兵馬鉗制。所以要傳旨山西河南各路扼守總兵,幾個藩王沒有朕的旨意,不許擅離封地一步,有違抗者,就地擒拿!”
南京兵部尚書周瑞心情沉重,低聲道:“那只有安徽一省的兵馬可以調動了,只怕……”
“怕什麼?”宣德冷笑一聲,“朕即位之後數次加強鳳陽防衛,鳳陽現有七個衛的兵馬,夠不夠與朱高煦一決高下?”
幾個大臣猛然擡頭,吃驚地望着這位還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皇帝,他們約略都風聞過皇帝加強鳳陽防衛的事,但連楊榮和周瑞都不知道鳳陽已經五萬兵馬。看來宣德早已防備到幾個藩王可能會出事,鳳陽向北可拱衛畿輔向南可支援南京,他們也不得不佩服宣德的心機深沉。
唯有巡撫曾憲成面露難色,吞吞吐吐道:“皇上,縱有兵馬,可是糧餉從何而出?江南從去年起兩次蠲免糧稅,這一番地震大災,更是將庫中錢糧耗盡……”
宣德面色一沉,他知道曾憲成還有沒說出口的。自己南巡,江南爲了接駕花的錢怕也近千萬,已經是寅吃卯糧,現在陡然要供給五萬將士的糧餉,實在太過困難。他站起來在室內踱着步子,于謙忽然踏前一步:“臣有辦法!”
宣德回頭,目光炯炯凝望着這個新上任的兵部侍郎,喝道:“講!”
于謙神色鎮定,朗聲道:“皇上,兩次蠲免錢糧,致使庫中無錢,但也是好事,錢在百姓手中!江南多富戶,雖有地震天災,但朝廷花大力氣賑濟,百姓元氣未傷,可由皇上親自出公告,向江南鄉紳借貸,何愁百萬之數!”
周瑞皺眉道:“主意倒是不錯,但藩王叛亂的消息不日就將傳開,百姓必定驚懼混亂,民心浮動之下,只怕鄉紳們不會願意捐助。”
宣德仰天“哈”得一笑,道:“笑話,朱高煦等人不過蚍蜉撼樹,至於就動搖民心?于謙之計可行!楊榮,替朕寫下借據,凡是捐助軍費的,待朕平定叛亂後以三分利歸還,再免三年糧稅。朱高煦他們不是佔了天時地利麼,朕就占人和一條!朕就不信,在天下人眼中,朕會不如朱高煦!”
宣德最後那句話說得擲地有聲,他負手望天,凜然而立,冰冷的眼眸散發而出的,是絕對的,不可一世的王者霸氣。這樣的自信,這樣的豪邁,似乎擁有扭轉乾坤的力量,讓原來心情惶惶的大臣們都感到無比的安心。
只是他們都看不到,在宣德的內心深處,正被嫉恨的荊棘纏繞,滴下血來。冥冥之中似乎是朱高煦嘲諷的笑容,就算你得了天下民心又怎樣?那個人的心是屬於我的,你永遠也得不着,得不着……
幾個人正在商議,一個太監溼淋淋跑着進來,捧上一封火漆文書,說道:“皇上,京城八百里加急送來大將軍張輔的奏摺,還有皇太后的親筆書信!”
聽說是京師的軍情,宣德拆信的手指都有些抖,他先看張輔的奏摺,看着看着,慢慢地坐回了椅子,臉上沒有表情,只是左手緊緊地握拳。
幾個大臣不知張輔寫了些什麼,面面相覷,只聽見外邊淅淅瀝瀝的雨聲。楊榮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問道:“皇上,京師情況如何?”
宣德緩緩擡頭,聲音有些低沉:“趙王趁宴會之際囚禁了山西總兵,爲鄭王叛軍打開城門,保定知府集三千兵馬抵擋,全軍覆沒……”
幾個大臣像捱了悶棍似的,都懵了,保定距離北京不過百里,爲京師門戶,現在業已丟失,北京真成了兵臨城下的局面!
陽武侯薛祿忍耐不住,大步上前拱手道:“皇上,刀以及頸,臣願意提鳳陽兵馬救援京師!”
宣德猛然站了起來,咬牙道:“不行——!”
薛祿急道:“皇上,再不救援京師,就來不及了!”
宣德沒有答話,他負着手,在屋裡大步走來走去,步履帶着風聲,長袍刷刷地響。
楊榮心中有些恍惚,他忽然想起來,當初陪着成祖打靖難之役,在戰局最艱難的時刻,成祖也是這樣負着手在營帳裡走來走去,晃得他眼花。都說高煦像成祖,現在宣德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和當年的朱棣一模一樣!
他知道這位青年皇帝在被一干至親之人背叛,被逼到絕境的時候,也終於走上了他祖父的老路,爲了爭奪江山權力,而摒棄了最後的一絲親情。楊榮說不清是欣慰還是心酸。
他還在感慨的時候,宣德已經猛然轉身,看定幾個大臣,神情鎮定道:“原先的計劃不能變,這支兵馬還是赴山東與朱高煦決戰。他們這是圍點打援,就是要騙朕千里奔襲去救援京師,到時候朱高煦尾隨而至,而鄭王掉頭,朕一支孤軍立時就成了腹背受敵的局面!鄭王圍困京師不過是誘餌,他們真正的兵力在朱高煦那裡,拿下朱高煦,鄭王獨力難支,必然歸降!”
于謙與楊榮一對眼色,也知道宣德說的是實情。只是倘若山東一戰不能速戰速決,打成膠着的局面,丟了北京,宣德不敗也敗了,這樣一場沒有退路的戰役,誰都沒有把握。
他們還在猶豫,宣德已沉聲命令:“楊榮擬旨,回覆張輔,讓他一切機宜請示皇太后,朕封他爲英國公,他給朕守住北京一日,這公爵一位朕許他的子孫承襲一世!朕再賜他免死鐵券,即使北京守不住,他只要能保皇太后和太子無恙,他依然是大明功臣!”
楊榮忙去鋪紙寫旨意,宣德才想起來還沒有看母親的書信,打開薄薄的信紙,只有幾個字:勿以我爲念。熟悉的字跡顯示出寫信人的心情沉穩平靜。
宣德暗叫一聲:“母后!”心頭騰起一個滾熱的浪頭,差點兒滴下淚來。他卻深吸一口氣將淚硬逼了回去,他知道現在不能哭,不能示弱,他是皇帝,他的江山,他的一切,要靠自己的力量奪回來!他所受的傷害,要讓這些人連本帶利地歸還!
作者有話要說:寫得有點粗糙,時間太急,上課回來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