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短兵相接(3)
從南京帶來的兩個太醫都在屋裡,一個在燈下寫東西,一個在打盹兒。他們療傷時從柳雲若身上搜出一瓶□□,不但怕柳雲若重傷不治,更怕他再尋短見,他醒後就幾個人輪班兒寸步不離地守着。但柳雲若似乎沒有再尋死的心,喂藥也順從地張口來喝,拿來飯菜也吃一些,只是安靜地連一點聲音也沒有,讓這些太醫懷疑,是不是他們救回了他的身體,卻沒救回他的魂魄。
宣德站在門邊向裡看,大約是柳雲若的身體還虛弱,怕光,屋裡只點了一盞供太醫寫脈案的燈,還離牀榻遠遠的,屋內所見一切皆爲朦朧。榻上是柳雲若靜靜地抱膝而坐,一張蒼白的臉顯得飄渺虛幻,連五官都模糊,彷彿一陣風,就會散在空氣裡。
但還是他的氣息,宣德即使隔很遠也能辨別出來,這兩年來時時刻刻圍繞着他的氣息。
柳雲若忽然咳嗽起來,他捂着胸口轉過臉去,似是震動中創口疼痛,房中的太醫卻各做各的事,沒有任何反應,想來他這些日子時常咳嗽。宣德已經聽太醫說過,那一劍傷了肺葉,一年半載內嗽疾怕是免不了——一年半載,其實他並不知柳雲若是否還有一年半載。每一次都是自己強行把他留下,可是時間越來越緊迫。
明日一戰如果自己失敗,當然不會把他活着留給朱高煦,若自己成功,回到北京去,不知有多少人恨不得將柳雲若千刀萬剮。自己硬是救活了他,卻無法給他找到一條出路。
宣德閉上眼睛,強迫自己把一些痠痛壓制下去,他對自己說,他不會再對這個人付出感情,他不會再拿自己的江山做代價來寵愛一個人,這代價太高,他輸不起。不愛的人才是堅強的,不愛,就不會受傷。
想起他第一次去牢中探視柳雲若,和現在有些像,也是傍晚,也是遠遠地站在門外看了一會兒。只是現在的柳雲若臉上已沒了那種堅毅的求生慾望,自己也沒了那個時候的冷酷決絕,恍如隔世的心境,其實也不過才兩年。
柳雲若依然在咳嗽,他的整個身體都在顫抖,可是不知爲何,兩個太醫都聽之任之,竟然沒有一個人過去問一問,或是給柳雲若遞一杯水。
宣德想到這幾天柳雲若一直是這樣過的,覺得自己的心一點點揪起來,他終於忍不住,大步踏進房去,拿起桌上的一個水杯,遞到柳雲若手上。柳雲若依然緊緊閉着眼睛,臉漲得通紅,一條條流下汗水,他下意識地去接杯子,可是咳得手上劇震,連杯子都握不住。宣德一手撫着他的背,一手把水杯喂到他脣邊,柳雲若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讓他願意放下身份來照顧的人,即使他已成了自己的死囚。
黃儼心裡把這兩個太醫罵了千遍,咳了一聲,兩個太醫擡起頭才終於看見皇帝,嚇了一大跳,忙跪下叩頭。柳雲若猛得睜開眼睛,望着近在眼前的宣德,眼睛一瞬不瞬,連剛纔搜腸抖肺的咳嗽都奇蹟般地止了。
宣德是真的瘦了,一小片燈光映在半邊側臉上,另半邊臉就隱沒在陰影裡,深邃依舊的雙目里布了血絲。果然是愛恨交織最令人消瘦。
“皇上……”柳雲若剛開口說了兩個字,卻猛然覺得胸肺間一股熱氣衝上來,大咳兩聲,忙用袖子堵住嘴,嘴裡已是嗆出了甜腥味兒。
宣德見他嘴角溢出的一點紅色,吃了一驚,脫口道:“你怎麼……”卻嘎然而止,他在心裡怨恨自己,爲什麼要先開口,或者只是養成的習慣,他無法對這個人的痛苦無動於衷。
只是他記得這個人給予他的恥辱,讓他連一句問候都無法說完,致命的背叛,已經如一條巨大的裂縫,無聲地橫在他們中間,連原諒的可能都沒有。
柳雲若卻像是鬆了口氣,深深的呼吸兩下,臉上的潮紅褪去一些,黯然一笑:“肺間有一點殘留的瘀血,不要緊的。”他接過宣德手上的杯子,慢慢地喝着,目光和宣德一碰,卻又立刻移開。
宣德總算也恢復了鎮定,眼角掃了一下兩個跪在地上的太醫,黃儼會意,忙向兩個太醫一揮手,引着他們退了出去。
宣德在榻邊坐下,開門見山地道:“朱高煦的兵馬就在城下,這是他寫給朕的信。”他從袖子裡取出朱高煦的書信遞過去,眼睛緊緊盯着柳雲若,想看有何反應。或者,他想再給他一次機會,只要他說一句,皇上,我不離開你——那是他曾經給過的承諾。
柳雲若怔了怔,輕輕打開信紙,久違的字跡讓他身子一顫,但是越往下讀,他的心中越寂靜,所有的記憶早在他走出西內時破碎在風中。他擡起頭,平靜地望着宣德:“皇上,讓我去吧,我可以……”
“啪!”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記耳光抽得偏過臉去,只聽見耳朵裡嗡嗡亂響,半邊臉上是近乎麻木的脹痛。
宣德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人,到了這種地步,居然還敢跟他提要求,還想回到朱高煦身邊去!他只覺一顆心在胸膛裡亂撞,猛地伸手捏住柳雲若的下顎,用力將他的臉又扳過來,強迫他和自己對視。帶着冷笑道:“你以爲朱高煦真的勝券在握了?你算準了時機,算得出朕在鳳陽排布了五萬兵馬麼?朕沒有殺你,便是要你再一次看見朱高煦在朕手下一敗塗地,要你看着朕怎樣將他碎屍萬段,朕不會放你,但也不會再善待你,朕……”
絕望的深情和受了傷害的自尊,驅使着言語化爲漫天的飛舞的毒箭,傷了他也傷了自己。宣德說到一半,就震驚於自己的惡毒與失態,他不是天子麼?不是在任何事情面前都冷靜淡定麼?爲什麼在他提到朱高煦的時候,自己會恨得連心都抽搐,恨不能捏碎了他,將那個人的影子從他心裡硬生生擠出去。
想起來,說過要永遠對他好,說過不會讓他再受到傷害,他們兩個,算不清楚是誰先食言。愛了那麼久,努力了那麼久,還是回到了原點。
宣德說不下去,倉猝地別過臉,將柳雲若扔在了枕上,聽着他壓抑的低聲咳嗽,宣德感受着自己內心深處的疲憊和孤獨。若說物是人非是生命中莫大的悲哀,那麼同樣的兩人終於從恩愛走到陌路,又是怎樣的心情。
柳雲若喘息了一陣,努力從枕上又撐起來,他憐惜地望着宣德道:“皇上,他已經不再覬覦皇位了,他想要的不過是自由和尊嚴。讓我去,我能夠勸他退兵歸隱田園,然後,”他低聲笑起來,“我就自盡好不好?反正我現在罪無可赦,也許還能爲您再做件事。”
宣德愕然回頭,沒有料到他竟然是這樣一番打算,他說的不無道理,從信上看朱高煦確實志不在皇位,柳雲若去了,或許真能勸他退兵。但他不能容忍放棄他,哪怕這放棄會平息戰場,挽救上萬將士百姓的生命。
如此說來,自己並不比朱高煦善良多少。面對一份可能一生纔有一次的感情,有幾人能顧及“善良”,若是能隨便揮揮手便讓他走,怕是開始便沒有真心愛過。
只不過他是皇帝,又到了這一步,無法拉着他的手求他留下。宣德冷笑一聲:“你的如意算盤打的倒是不錯!現在自盡?那你兩年來的功夫不是白費了?”
柳雲若苦笑一下道:“他想要一個機會,我不能不管他,但是,皇上,”他伸手握住宣德垂下的手,這隻溫柔又殘酷的手,“你是這個世上我虧負最多的人。他派了人來南京接我,我沒有走,就是想讓你親手處置我。我不會和他在一起的,皇上,你明白我並不貪戀殘生。”現在他沒有必要再隱瞞什麼。
宣德忍着內心的震驚,他並不知道高煦曾派人去南京接柳雲若,那麼那一劍,並不是他無路可走逃避刑罰,他確實是向自己贖罪……宣德毫不懷疑死亡對於柳雲若來說是件太平淡輕鬆的事,他一直都在隱忍痛苦,以前是爲了朱高煦,最後是爲自己。
宣德感到自己的眼眶溼熱起來,他的手稍稍動了一下,握住了幾根柔軟冰涼的手指。他想,也許他們還有希望,他可以想辦法赦免柳雲若的罪過,和衆臣周旋也罷懇求太后也罷,不管多麼艱難,只要撐過去,他們還是可以在東苑的竹林裡吟詩彈琴,釣魚放風箏,他們還可以回到那平和溫暖的感情中去。畢竟他是皇帝,上天應該多給他一次機會。
他深吸了口氣,語氣生硬地道:“既然知道罪孽深重,就別再打自盡的主意,等着跟朕回京受國法處置吧!”他甩掉了柳雲若的手,快步走出去,對院子裡戰戰兢兢的太醫大聲道:“給朕看牢了他!若是他死了,朕拿你們殉葬!”
宣德不知道這是他與柳雲若的最後一次相聚,是他留給柳雲若的最後一句話,否則他一定不會用這樣的方式,爲了可笑的自尊而對他惡語相加。他安慰自己,沒有關係,現在的冷酷,他還有很多時間可以來彌補,只要打贏了明天那一仗,他們之間就再也沒有陰影,沒有猜疑。
後來數年中,很多次的夢裡,宣德看着柳雲若向他走來,然而只是低着頭,似乎在微笑,卻又看不清楚他的面貌。宣德對他說,讓我看看你好麼,我很想念你,卻依舊是一片朦朧。
從夢裡驚醒的宣德淚流滿面,他永遠無法忘記,最後的告別,是他不曾回頭去看他。原來上天至爲公平,給他的機會也並不比任何人多一點,錯過的就成了永遠。
作者有話要說:實在是寫得太爛,實在是不知道這段該怎麼寫。
還是張雨生的歌唱得好“愛恨交錯人消瘦,悲歡起落人靜默”,這局面,果然是沒話可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