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廢后風波(1)
宣德和柳雲若回宮之後,孫貴妃的產期也近了。她向宣德哭訴,說皇上不在的時候,有人在她宮裡偷偷安放檀香,分明是想讓她流產;又抱怨說太醫院的藥吃了“心口悶得慌”,還是柳雲若配的藥好,要柳雲若到她宮裡伺候。
檀香一案時過境遷已無從查起,但宣德從孫貴妃閃爍的言辭中能感覺到她是指向皇后,宮闈之事風起雲涌詭譎多變,宣德不想深究。他只得吩咐柳雲若好好照顧孫妃,他要處理越王的案子,實在分不出心力。
柳雲若搬到了孫貴妃的儲秀宮,一切事情就好安排了。他選了宣德要去瀛臺接見安南使者的一天,早上儲秀宮傳出消息說孫貴妃破了羊水,早已選好的太醫便帶着孩子進了宮。
宣德剛從瀛臺回來,見柳雲若在寢宮門口迎接他,有些吃驚:“你怎麼回來了?”
柳雲若一笑道:“臣來跟皇上道喜,今晨貴妃娘娘開始陣痛,穩婆已經去了,現在拉着簾子,說是一切平安。”
宣德猛得站住:“你是說——就在今天……”
柳雲若道:“娘娘脈相平和胎位正常,如無意外,很快當有佳音。”
宣德興奮地抓住他的手:“那你還不在那裡守着!黃儼,派人稟報太后!”
柳雲若看他高興得臉上都放光了,心裡不知爲何突然疼了一下,勉強笑道:“貴妃娘娘那裡都是女人,臣插不上手。太后已知道了,她老人家在鍾萃宮禮佛,說要齋戒一日,請菩薩賜福。”
宣德感動得眼眶都是一熱,對黃儼道:“傳令全宮,自朕而下,今日齋戒!”忙忙地扔了帽子,脫了朝珠道:“咱們還是過去看看……”拉起柳雲若的手剛要往外走,突然聽見外頭一個太監高喊着:“皇上!皇上大喜!皇上大喜——”
太監尖細的嗓子驚得宣德渾身一炸,隨即明白過來,孫貴妃生了!
他衝出內殿幾步跑下玉階,小太監跑得暈了頭,沒有來得及收腳,一頭撞在了宣德懷裡,嚇得魂飛魄散,剛要跪下道:“奴婢罪該萬死……”已被宣德一把揪住,先問:“是男是女?!”
小太監大聲喊:“是男孩兒!是皇子!”
皇子!
宣德頭頂轟然一響,只覺有人拿大棒子敲了他一下,激動地透不過氣來,抓着小太監忘了鬆手,慢慢地回過頭來,對着剛剛追出來的柳雲若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你聽到了嗎?是皇子……朕有兒子了……”
柳雲若奔過來的步子也止住了,孫妃派人來報喜,說明一切都已安排妥當,他的努力,他的策劃,終於有了結果。有這個孩子在,即使營救漢王的計劃不能成功,他也可以放心去死……他的心在腔子裡亂撞,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顫聲道:“恭喜皇上……”
“□□保佑!”宣德仰天長出一口氣,狂喜地喊道:“感謝蒼天!朕有兒子了!大明有後了!朕有後了!”一年來的期望、忐忑、猜測、不安終於在今日夢想成真。宣德幾乎要落淚,有了兒子,意味着江山後繼有人,意味着自己再也不用擔心諸王覬覦皇位,意味着他的血脈將與大明一起傳承……
宣德顧不得再和柳雲若說什麼,扔下那個太監撒腿向孫貴妃的儲秀宮奔去,慌得黃儼帶着一羣太監趕緊去追他。沒有人注意柳雲若仍然孤零零地跪在乾清宮門前空蕩的廣場上。
遠方傳來噼裡啪啦的鞭炮聲,這是在向整個皇宮宣告,皇長子平安降生。
柳雲若緩緩擡起頭,他隱約看見冥冥之中有一雙眼睛在望着他,或許是欣慰,或許是諒解,或許是悲涼。他終於做到,他讓漢王在這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裡,終於成了一個勝利者,但這也意味者,他對宣德,將永遠是背叛者的身份,那虛幻的快樂和溫暖,已被他親手捏碎。
他緩慢地挪動身子,面向西方,輕聲道:“您聽見了嗎?您有兒子了……”然而越來越激烈的鞭炮聲淹沒了他的低訴,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臉上有冰冷的水滑過,可是他覺得自己並沒有哭泣。
史書記載:“宣德二年十一月己亥,皇長子朱祁鎮生,大赦天下,免明年稅糧三之一。”
也有野史說,“貴妃孫氏亦無子,陰取宮人子爲己子,即英宗也,由是眷寵益重。”
讚頌也罷唾罵也罷,後人看到的只是毫無感情的文字,故事裡的人物的孤寂和落寞,選擇和付出,誰又知道。
宣德陪着太后去儲秀宮看望孫貴妃,剛剛分娩的孫妃體態還是有些浮腫,但是笑容如同五月之花,燦爛、慵倦而滿足。她知道從此之後她是不是最美的女人已經無關緊要,她是第一個在後宮中擁有孩子的女人,太子之母終將爲後,這是不言而喻的。
張太后對小孫子愛不釋手,皇長子模樣漂亮哭聲響亮,在太后的懷裡撅嘴伸腿咬拳頭,一刻不肯安生,逗得太后合不攏嘴。她看看皇長子,又看看宣德,突然笑道:“你猜猜着孩子像誰?”
站在宣德身後的柳雲若心頭突得一跳,宣德笑着道:“不像朕就像愛妃,還能像誰?”
太后看看宣德又看看懷裡的孩子,笑着搖頭:“哀家看,這孩子,還是像成祖爺多些。”
“成祖……”宣德有些茫然,他印象裡的祖父定格成了一張浮腫陰鬱的臉,無法和眼前這粉嫩的小肉團相聯繫,他仔細又看了一眼,皇長子瞪着眼睛的樣子,猛然讓他想起了漢王朱高煦——那樣的堅定不屈。
他隨即搖了下頭,趕緊摒棄了這個陰翳的念頭,也許太后說的對,這個孩子像成祖,不是都說高煦最像成祖麼?
從儲秀宮裡出來的太后臉上慢慢退去了歡笑,她拉着宣德的手,一邊緩步走下臺階一邊低聲問:“皇帝,你是不是停了中宮箋表?”
中宮箋表是皇后特權的象徵。皇后在三大節——萬壽、元旦、冬至時,或在特殊喜慶日,或有特別請求,可以使用皇后之寶,直接向皇上進箋表致賀或提出要求,皇上是不能拒絕的。停了中宮箋表,等於取消了皇后的權威。
這是宣德和柳雲若商議的結果,孫貴妃生下孩子後雖然不明說,但隱約會提起當初宣德許下的“生下兒子就立皇后”的戲言。柳雲若也認爲,若是皇帝要立皇長子爲太子,就要擡高太子之母的身份,以防止將來再有兒子,發生寵母奪嫡的事,引發後宮紛爭。若要廢后,就要先給大臣通通風,不如先停中宮箋表,一些懂事的大臣必然後見風使舵,請立皇長子之母爲後,到時候宣德“勉爲其難”聽從大臣建議,就可以免除“薄倖”的非議。
宣德也知道太后必有這一問,從容答道:“是,兒臣和孫貴妃許下了‘母以子貴’,她現在生下兒子,是我大明功臣,兒子要給她些獎賞。”
太后忽然站住了腳步,轉臉靜靜望着宣德:“要獎賞她什麼不能獎賞,非要立皇后麼?皇后跟了你十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是皇帝能包容天下,爲什麼容不下她一個女人?”
宣德咬了咬牙,沉聲道:“民間也說‘不孝有三,無後爲大’!”
太后炯炯有神的眼睛黯淡了一下,喟然嘆了口氣,卻不再接着這個話題說下去,對黃儼和柳雲若吩咐道:“皇帝晚上在哀家那裡用膳,你們都回乾清宮吧,哀家那裡有人伺候。”
宣德詫異了一下,隨即明白有些事母親要和他單獨談,向柳雲若使個眼色,讓他先回去。
進了慈寧宮,太后屏退了宮女宦官,開門見山道:“皇帝,你跟哀家實說,你要廢后,是爲了孫妃,還是爲了那個太監?”
宣德驚道:“母后!”
張太后苦笑了一下:“知子莫若母,你喜歡什麼,在乎什麼,爲孃的知道。孫妃得寵不假,可你寵她還沒到能爲她大動干戈的份兒上,就算要立太子,一個貴妃的身份足夠了,你真的是爲了柳雲若麼?”
這個心思,宣德連柳雲若都沒有說過,卻被母親洞悉,一時間他也有些窘迫,遲疑着道:“也不全是……”
“爲什麼?”
太后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宣德覺得他在母親面前真的是無事能瞞,嚥了口唾沫道:“兒臣……怕將來萬一我早走一步,皇后會難爲柳雲若。鄧通在漢文帝時多大權勢,可是漢文帝一死,就被竇皇后活活餓死,兒臣,不想他落個這樣的下場……”
太后黯然點頭:“哀家猜就是這樣……皇帝,真值得麼?”太后忽然有些氣喘,顫聲道:“他畢竟是個男人啊……你全忘了哀家告訴你的話了麼?”
宣德咬了咬嘴脣,終於擡起頭直視了母親:“兒臣以前跟您說當他是一個玩物,現在要收回這話了,娘,兒子愛他!”
“愛……”太后失神了一下,“皇帝,這話不能輕易出口的。”
宣德突然提衣跪下道:“兒子知道,天子無私事,但兒子也是人,兒子愛誰,喜歡誰,自己心裡清楚。兒子並沒有讓他干政,沒有給他官職,沒有給他越份的封賞,甚至爲了保全兒子的名聲,兒子把他……兒子就想留他在身邊,讓他平安一世,這點權利都沒有麼?”
太后緩緩伸出手去撫上了宣德的臉,嘆息道:“皇帝……聽我說,只要你高興,當娘並非不通情理,哀家不拆散你們。但是,廢后一事哀家堅決不能答應,天子家事人們看都是國事,不要厲顏厲色的大動干戈。漢武帝的阿嬌皇后,十幾年沒有子息,還搗騰巫蠱,漢武帝廢了她後人還唸叨《長門賦》。爲什麼?只因爲‘糟糠之妻不下堂’!現在皇后沒有過失,你這樣平白無故的廢掉,是讓天下人罵你薄倖漢子……你說的事,我會勸皇后,讓她對柳雲若好一點,對孫貴妃也好一點,她底子裡是不嫉妒的,是你這些年太冷淡她了,多少有點怨氣,哄一鬨就好了。人,將心比心吶,後宮的女人,哪個是不寂寞的,爲娘也是這麼過來的……”說着已淌下淚來。
宣德沉思良久,實在沒有理由可以反駁母親,無奈地笑笑道:“兒子聽您的就是,您別傷心了。”挪身到榻上給母親拭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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