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約法三章
乾清宮有職分的太監都來了,二十來人龜縮在牆角,看着柳雲若單薄的身子伏在刑凳上,長襟撩起,露出白色的中衣。兩邊駐立着兩根手掌寬的大板子,都不由有些膽戰心驚。
柳雲若伸手抓住板凳邊緣,趁着還沒有行刑,稍稍擡眼和宣德一對,見宣德一臉焦急擔憂,心中沒來由暖了一下。他自進宮之後數次捱打了,倒是頭一回看他流露出關懷,便覺得五十板子也不是很可怕,嘴角稍稍動了一下,給了他一個極淺的微笑,示意他不必爲難。
他們倆的神情都落在張太后眼裡,她心裡便沉了一沉,無聲地嘆了口氣,臉上依然是冷然,喝道:“重打!”
掌刑太監高高揚起板子,重重地一下砸在柳雲若臀上,這是盛夏極熱之時,中衣是極薄的蠶絲所制,這一板打下聲音清脆,便和直接打在肉上沒什麼差別。柳雲若身子劇烈一顫,他強咬着牙關沒有出聲,只是死死地抓着凳子邊緣。
太后握着宣德的手,板聲響起的時候只覺得宣德的手猛得一抽,若不是她全力壓制,他幾乎就要站起來。這些日子宮裡都在傳言皇上專寵柳雲若,她還沒怎麼當回事,當初宣德給她有言在先,不過因着柳雲若姿容秀麗,就當他是個弄臣玩物。她體諒皇帝也是人,他不過是玩玩兒,只要不太出格,自己儘量滿足他。現在親眼所見,宣德爲一個太監幾乎亂了方寸,沒想到他們的感情已經到這樣的地步了,張太后心裡的隱憂就重了一層。她深知對一個皇帝來說,有過分在意的人是危險的,多少代帝王專寵一個妃子都可能引發國亂,何況柳雲若是個男人,又更何況,他還曾是漢王高煦的人。
行刑的太監雖然得了黃儼的暗示,但太后和那麼多太監都看着,這是懲罰也是示衆,誰也不敢舞弊。心裡着實爲難,一時不得主意,也只得一板板毫無花巧地打下去。
柳雲若雖然疼得汗流浹背,心中卻還平靜,他幫助宣德壓制諸王,當然是爲了將來太子即位鋪平道路。此事要得罪的人太多,除了諸藩王一干大臣,沒準兒還有太后,所以太后進來的時候他連最壞的打算都做好了。待聽到太后只抓着他批閱奏摺一條,隻字不提削藩的事,懲罰也只是五十板子,心裡還有些快慰:看來太后是支持削藩的,那許多事情就好辦了。
這麼久以來,他對自己的身子已不怎麼在意,如果可以換來期望的結果,那麼即使被毒打、被圍觀,這些屈辱都可以承受。他不是一直都在這樣做麼?
可不管心智多麼堅定,身體也是血肉之軀,捱打的時候最直接的感覺還是痛。十幾板下去,柳雲若便覺得臀上的痛漫延開來,不再是挨一下疼一下,而是火辣辣連成一大片,想來是已沒有肌膚可以倖免。他疼得再想不清楚事兒,牙齒咬破了嘴脣,幾次慘叫都衝到了口邊,自己也有些疑惑:如果叫出來可以不那麼難熬,自己又在爲什麼堅持?
就在他幾乎要脫口呼痛的時候,卻忽然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屋裡太安靜,他耳中聽到的最清晰的聲音,居然不是板子打在自己身上的脆響,而是兩個紊亂粗重的呼吸混合在一起,構成了不和諧的調子,卻又有些休慼相關的默契。他知道其中一個呼吸聲是自己的,那麼另一個呢?
他終於明白自己爲什麼強撐着不叫了,只因爲他知道有一個人在擔心,又或者,是他一廂情願地不願讓那個人擔心。人願意隱忍痛苦,大抵是不想自己在意的人難過,那麼現在,究竟是他在意宣德呢,還是宣德在意他?
猛然迸發的念頭讓柳雲若很煩躁,他想理出個頭緒,偏偏腦中一片混亂,反而是那個呼吸聲更加清楚。他安慰自己這是因爲實在太疼了,這些事情以後慢慢想,現在還是盡力挺過這頓打再說。他開始專心地聽黃儼數數,當聽到“二十五”的時候着實驚訝了一下,他記得當初在文華殿上捱過二十下就叫哭叫出來了,今天居然有力量撐這麼久。
宣德低頭看着柳雲若抓着板凳頭的手指關節都泛起了白色,冷汗把後背的袍子熨溼了一片,可見他用了多麼大的力量剋制□□,心裡便狠狠疼了一下。腦中飛速掠過自己對他說的話:這個皇宮裡,沒有人能傷害你……他不是皇帝麼,不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麼,爲什麼現在卻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受苦?
薄薄的絹絲中衣受不住抽打的力量,先綻裂開來,露出裡邊一道道紅紫交錯的棱子,傷痕累累的肌膚暴露在乾清宮清涼的夜氣裡。再一板子下去,恰好砸到了一個腫得老高的紫泡,板子拖開的時候滲出一道血痕,柳雲若疼得渾身亂顫,剛溢出“嗯……”得半聲□□,卻又死死地嚥了下去。那個沒有完成的音節,便如一個琴絃的顫動般消失不見,只留下酸酸楚楚的感覺縈繞在宣德的心頭。
宣德的眼眶都有些熱了,他只想跳起來踹開揮舞板子的人,只想把那個人擁在懷裡好好親吻,他是皇帝,爲什麼不能?如果阻隔在他們之間的是峻嶺恆河,他也有權力移平高山,填平江海。
就在他身子一動要站起來的時候,母親手上卻突然用力,指甲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手背,一陣尖銳的痛楚讓宣德醒悟過來——唯獨他是皇帝,便不能肆意泄露自己的感情。
如他所說,柳雲若是他的私事,這私事一旦與國法、與皇權衝突,他便沒了選擇的權利。小時候聽夏元吉講爲君之道,說“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初聽時覺得自豪,現在才體會到,這以一人治天下,其實是某種殘酷的犧牲,當私事與國事起了衝突,他只能犧牲“自己”。所以現在他只能犧牲柳雲若,因爲柳雲若是屬於他的——雖然他知道這對自己、對他都並不公平。
宣德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把眼眶中那些溫熱的東西壓了回去。他爲自己的冷靜感到了一絲恐懼,今日的犧牲只是柳雲若受些皮肉之苦,他還可以忍受,如果有一天要犧牲的是柳雲若的生命,自己是不是還能如此理智?
過了三十五,柳雲若臀上已是一片血漬,他始終沒有吭聲,剛纔熬不住時還掙扎幾下,現在只是隨着板子落下的力量微弱地顫動着。掌刑太監倒害怕起來,他們也怕萬一把柳雲若打出個好歹來,皇帝一定饒不了自己。互相一對眼色,板子高舉輕落,聲音有了,卻打得並不結實,反正現在褲子已被血浸透,太后也看不出打得輕重了。
多虧他們這一番作弊,五十下打完的時候,柳雲若雖已是氣息微弱,卻還沒有暈過去。兩個太監把他從凳子弄下來,他連跪都跪不住,若不是被架着胳膊,就要撲倒下去。一片模糊的意識裡卻還記得這是太后責罰,挨完了要謝恩的,喘着氣道:“奴婢……謝……太后……恩典……”話一出口就軟軟地垂下頭去,再也發不出聲音了。
宣德狠狠瞪了一眼黃儼,語氣卻還要維持着冷靜:“打完了就擡下去吧,你們都記得太后的訓誡。”
黃儼被他的目光剜得幾乎哭出來,他明明暗示那兩個掌刑太監手下留情的,但是當着太后的面也不敢解說,趕緊指揮人把柳雲若擡回偏殿,又忙忙地支使小太監去太醫院請太醫。
太后看宣德呆着臉,眼睛定定望着地下的血跡,便向一干太監道:“你們都退下。”等屋裡只剩下母子兩人,拿起宣德的手,見他手背上被自己的指甲都掐出血印了,也着實心疼,用手帕輕輕按着,柔聲道:“疼麼?”
宣德苦笑一下,搖搖頭:“這算什麼。”
太后鬆弛地嘆了口氣:“你怪娘狠心,罰他罰重了?”
“兒臣不敢。”
“知道我爲什麼打他?”
宣德依然淡淡道:“太監干政,自然該打。”
張太后緩緩從袖子裡拿出一個小紙條:“你看看這個吧。”
宣德聽太后語氣有異,疑惑得接過來看了一眼,卻是身子一震,驚道:“這……這東西怎麼在您那兒?”那是前兩天柳雲若幫他批摺子時寫的一個紙條,每天批完之後他都會讓太監把這些紙條銷燬,不知怎麼會落在太后手上。
太后看着宣德,面無表情道:“這是我向鄭王要來的。”
宣德更是震驚,呆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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