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瀟秋雨打落了谷中已然黃透了的葉片,落在吊腳樓前的那一條曲折的河裡,吊腳樓裡金色的衣袖垂落在窗子外邊,分外鮮明。她靠着窗,取一隻鑲着七色寶石的三足金樽,斟滿一杯新釀的蜜酒,指尖不慎沾了一丁點桃紅的酒色。
她在他走後,開始釀酒,等他回來的時候剛剛好可以喝。她望着雨幕裡,他一身白衣被雨水染成灰色,執着青傘,青傘下仔細保護着一包餅餌。她認得那印着藍白色水芝花的紙袋,那是她最喜歡的和園樓的蜜桃酥。她笑着,想若是二人心意相通,便如這酒這酥,配的恰到好處。
可她卻不知道,行雲這一趟去,是爲了撤去攻打鮫人國的軍隊。行雲還回了一趟蝮蛇島,他徹底棄了皇子的尊貴,他想從此以後同她一直歸隱在瀟雨谷。每天清晨,和她憑窗看雨,每天午後,同她臥榻小憩,每天黃昏,同她賞花漫步,每天夜幕,同她安枕共眠。
行雲收了傘,她從房間裡轉了出來,一把熱絹帕替行雲拭乾溼了的容顏,從他手上接過乾爽熱乎的蜜桃酥,甜蜜的香氣在兜轉。她拉着行雲往裡屋走去,笑道,“我釀了酒,配這個酥正剛好呢。”
行雲笑着,坐在矮几旁,興趣盎然地斟滿了一盞酒,小飲了一口,擡眸卻看見她已然坐在軒窗下的那把落瑤琴前,她水蔥般的長指拈着琴絃,曲調清清悠悠地和着窗外的雨聲一音一符地跳躍在他的心瓣上,很輕很輕。
行雲不知是醉在這酒裡,還是琴音裡,醒來的時候只是躺在她的懷裡,窗外的雨已經停歇了。行雲起身,對着她道,“我竟睡了,你的手可是發酸發麻了?”
她搖搖頭,說,“若是我和你的一生便是如此多好啊?”
行雲笑了,道,“我和你的一生一定都是如此,但一生那麼長,你也許有一天就煩了呢?”
她笑道,“倘若真能到我煩的那一日便該謝天謝地了,你知道麼,魚尾的長短決定了我們鮫人的生命。你看我的魚尾這麼短,只怕我活不到煩的那一天。”
行雲起身,很認真地望進她的眼底,道,“怎麼會呢,有我在呢。魚尾而已,我去替你尋尾巴來,替你續長。”
她笑笑,轉了話題道,“你帶的蜜桃酥很好吃,我想分一點給外頭河裡的那些小魚,好麼?”
他點頭,她便挽着他的手,走出去。黃昏的風拂在他們的身上,十分溫柔親和,她靠在行雲的肩上,將蜜桃酥掰成小片,投入河中,那些小魚歡快地游過來搶食。她在這個時候最覺得滿足。
時光飛逝,瀟雨谷裡,吊腳樓前的那幾尾魚已然從小魚苗茁壯成長爲錦鯉,倚在水邊的女子依舊是烏鬢如霧,耳後側簪了一朵金色的葵花,倒影在水中被魚兒嬉戲而攪得支離破碎。她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個黃昏,她悄悄躲着屋子裡的他,對着水吐出幾口忍也忍不住的鮮血。
她有時候還是會恨命薄,這幾年陪着他,一天一天地感覺到自己的虛弱。她本來就不比別的鮫人,或許可以離開海水很久,她從前便只是一直躲在海底的水晶宮裡,很少浮出水面,而且她的尾巴又短,父王從來不讓她獨自出遊。
算起來,她離開鮫人國已經七年之久。她也曾經想過要回去看看父母,可是她是鮫人國的叛徒,他們又怎麼可能再接受她。有時候,又會覺得自己很可悲,和他在一起這麼多年,他總是想着她的身體,而堅持沒有要孩子。她想起來也會遺憾,倘或有一天她果真離開了,那麼他和她的那些愛,是不是也就從此沒有了證據。不過,這樣也好,不必拖累,他若是願意,便自然可以找到一個更好的。
她這樣想着,脣邊又溢出了兩滴鮮血。她那虛弱而倔強的背影落入屋子裡,看似仔細看着琴譜的他眼中,他其實早就知道了她的情況,一直拖人四處打探一條合適的鮫人尾巴,想要在她昏睡的時候,替她銜上。其實,從前他也試過幾回,總是失敗告終。
可他,卻從沒有放棄過。即便,知道她已經虛弱成這樣,他也一直忍着沒有面露悲色,彷彿一切都很好,安靜地陪着她,或者如這般遠遠望着她。可是,縱然他們之間的愛這麼重,願望卻是這麼的卑微,終究還是沒有得到天地的祝福。
她死在那個微雨的清晨,空氣之中瀰漫着潮溼而純粹的葵花香氣,她慣常喜歡彈奏的曲調漂浮在半空之中,斷斷續續的,直到她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那常撫的落瑤琴的琴絃也隨之斷了一根。
他一直守在她的牀邊,她臨死前很憂傷,她的憂傷是害怕她死後,他墮入往後無盡的憂傷。而他卻一直笑着,告訴她說,“莯莀,你累了,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吧。睡醒了,我帶你回家一趟可好?”
她強忍着的眼淚,終於沒有忍住,她哽咽着道,“我真的很想回家,雖然我也知道族規,也許我的魂靈回到鮫人國七日之後,要接受火刑,烈火焚烤後散盡,可是我依舊想要看看我的父母。哪怕只是幾日而已。”
他點頭,道,“放心,在我身邊這些年,委屈你了。等你睡醒,我就帶你回去。”
“行雲。”她略帶哭腔地喚他。
“嗯?”他低柔地應道,擡手握着她的手,已然冰冷得不像話。他將她的手藏進自己的衣襟,道,“天冷了,我給你好好暖暖手。”
行雲依舊溫柔地說道,“不會的,不會的。莯莀,你和我很好的,怎麼會寒了我的心呢。”
“我原本應該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魂,可是我……我之前有很多愧疚很多遺憾,我想我需要還給鮫人國,原諒我的自私好麼?”莯莀說道。
她努力地想要把手收回,只是沒有太大力氣,嘴上卻說,“行雲,不要了,我怕寒了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