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弗拉姆還想再說什麼,但忽然發現布蘭多正冷冷地盯着他,連忙縮了縮脖子,把後半句話吞進了那滿是贅肉的肚子裡。使節團的車隊繼續前進,駛過那些帝國士兵與難民,衆人的目光經過那些瑟瑟發抖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時,大多一言不發,易妮德、來自維埃羅的公爵千金都察覺出隊伍中的氣氛有些詭異,戈蘭—埃爾森家的那個小蘿莉緊緊地牽着自己乳母的手,有些畏畏縮縮的樣子,而緊跟在布蘭多身後的艾柯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看樣子想要去幫那些難民,他不斷地將目光投向布蘭多的方向,但卻沒得到許可。那個來自雅尼拉蘇的士官則跟在他身後,一隻手按在懸掛在腰間的劍柄上,目光只落在那些帝國士兵身上。
琪雅拉則是冷眼旁觀,這個帶着極不協調的巨大學者方帽的小女孩站在易妮德身旁,以一種超越她年紀的冷淡的目光看着這一切,只是神色之間偶爾流露出對艾弗拉姆幾人的諷刺的神情。至於夏爾、希帕米拉和梅蒂莎三人看到這一幕各有想法,不過他們都站在布蘭多身後,安之若素地等待着命令;而尤塔看着這些難民,只輕輕皺了皺眉頭,這樣的場景她在這個國度已經見得太多。
布蘭多卻看都不去看這些難民一眼,他的目光也片刻未在那些帝國的士兵身上停留,他抿着嘴脣,冷着臉帶領着車隊從一片紛亂之中穿過,那幾名從他身邊經過的帝國騎士,就好像被他當做空氣一樣無視了。使節團內的衆人雖然相處了近兩週,但還是不熟悉這位團長的脾氣,只知道他是公主殿下身邊的近臣,在外也擁有不下於昔曰安列克大公的實力,艾弗拉姆也好、維埃羅的公爵千金也好,大多在出行之前就得到提醒,讓他們儘量不要得罪這位未來定然要權勢滔天的伯爵大人,因此布蘭多不開口,他們也不敢擅自行動,車隊內保持着沉默,只一步步靠近黑劍壁壘那扇巍峨的大門。
使節團很快經過了那些商隊,被拘押的難民早已被遠遠甩在了後面,隊伍中一時之間只有艾柯還念念不捨地看着那後面,他皺着眉頭臉上毫不掩飾着急的神色,彷彿不理解爲什麼自己一直以來崇敬的、富有騎士精神的伯爵大人不讓他出手,但布蘭多在他心中形象早已高大到了一個無法企及的高度,後者不開口,他雖然心中有如貓抓,但也只能安分地呆在隊伍裡。他回過頭,發現那個戈蘭—埃爾森家的小蘿莉也正回過頭來,她歪着頭看着他,淺褐色的眸子裡滿是不理解的神色——好像不明白爲什麼那些人要被抓起來,她纔不過七八歲,貴族的世界離她還太遠。
使節團前面的斥候騎兵已經向克魯茲人通報過了,因此這個時候克魯茲人也知道了這支貴族車隊的來歷,車隊緩緩抵達黑劍壁壘城下,布蘭多才舉起手讓所有人停下來。車隊停下後不多時,就有三名克魯茲騎士騎在地行龍上來到他們面前,爲首的騎士穿着一件銀灰色的儀式用胸甲,胸甲上掛滿了明晃晃的勳章,布蘭多看他的綬帶和頭盔上的長鬃顏色,就明白這人是個騎士長——而在他身後,維埃羅大公的女兒已經微微變了臉色,按照炎之聖殿與下屬各國交往的正常禮節,帝國對於他們這樣正式的使節,起碼應當由此地最高長官的副手親自來驗證他們的身份,並且迎接他們進城,克魯茲人現在派出一個區區騎士長來頂替,已經是赤裸裸的傲慢了。
這樣的事情倒也不是第一次發生,早在三年前克魯茲的使節按慣例前往帝國覲見皇帝、朝賀新歲時,就曾經被如此對待過。或者還要更早一些,早在寒霜之年以前,王國的使臣似乎就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輕慢。只不過過去這位公爵千金從文史上讀到這些內容時,只覺得埃魯因國力微薄,帝國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在他面前高人一等彷彿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現在輪到她自己親自體驗克魯茲人的輕慢的時候,心中還是忍不住生出一股怨怒來。
不過她理智地沒有開口。
隊伍中的其他人或多或少察覺氣氛有些不對,但除了琪雅拉與夏爾之外,其他人對於外交程序瞭解有限,因此只能默默地等着布蘭多作決定。布蘭多則是早料到如此,他輕輕拍了拍還茫然無知的艾弗拉姆的肩膀,叫這肉球去遞交文書。後者這才反應過來,趕忙拿出文書和璽戒,恭恭敬敬地來到那幾名克魯茲騎士面前,雙手呈上。
他表現得已經十足謙卑,甚至連艾柯身後那個軍人士官都有些看不過眼露出不滿的神色,但克魯茲騎士卻並不領情,他不耐煩地接過文書,看了一眼,然後隨手丟回艾弗拉姆手上。這幾個輕巧的動作,讓就算是最無知的艾弗拉姆也反應了過來——他手上的這份文書,鄭重一些說可算是埃魯因的國書,假如對方是一位帝國的邊境侯爵,那麼就算是把國書丟回他臉上他不敢多說半句,可對方不過是個小小的騎士長,嚴格說來都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貴族——他忍不住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對方,不明白對方這種底氣從何如來。
但那克魯茲騎士根本視他若無物,他厭惡地看了這肉球一眼,擺了擺手道:“跟我來吧。”
艾弗拉姆站在那裡沒有敢動,他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看布蘭多,這已經不是帝國迎接炎之聖殿治下的其他屬國應有的禮節了,或者說根本沒有禮節可言。他就是再蠢也明白,自己要是擅作主張,今天這個外交失儀的罪名,就要落到他頭上了。可這肉球卻欲哭無淚地發現,布蘭多好像沒看到他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無奈之下,他只好戰戰兢兢地向那克魯茲騎士說道:“騎士大人,這個……好像不太符合規矩?”
他滿心希望那是克魯茲人一時疏忽,忘了外交禮節,但讓他失望的是,那騎士卻有些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現在是戰爭時期,我們不可能打開騎士之門(注)來迎接你們,如果你們有什麼不滿意的話,可以選擇繞路,或者原路返回。”
(注:騎士之門,森普利公爵爲要塞正門定下的名稱,爲了紀念犧牲於這座要塞的克魯茲軍人。)
原路返回?
艾弗拉姆滿頭大汗,這會兒他算是真正見識了克魯茲人的目空一切,他以前覺得這是理所當然,這個世界以實力爲尊,克魯茲人的拳頭夠大夠硬,所以表現出這樣的態度也是可以容忍的。但等到他自己享受這種傲慢的時候,他才意識到,這種傲慢是多麼的可恨,如果可以的話,他恨不得一拳揍在面前這傢伙的臉上,然後再回頭一拳丟在那該死的託尼格爾伯爵的臉上。
當然了,這也就是想想而已,就算是借他十個膽子,他也沒這個膽量。
但就在他左右爲難的之時,布蘭多終於開了口:“艾弗拉姆,告訴他,我們是不可能回去的。”
艾弗拉姆如綸聖音,趕忙回頭看向克魯茲人,那騎士彷彿早料到如此,忍不住輕蔑地笑了一下:“那就請隨我來吧,各位使節大人。”他故意將使節大人讀得極重,配合上他那口音濃重的克魯茲語,充滿了諷刺的意味。這句話聽得艾弗拉姆心驚膽戰,他生怕那位心高氣傲的團長大人會忍耐不住反脣相譏,而除了他之外,使節團內的其他人也紛紛皺起眉頭,尤其是艾柯身後那位雅尼拉蘇伯爵的得力手下,作爲一個軍人,他右手已經緊緊地握在了劍柄上。
艾弗拉姆雖然在卡拉蘇時是出了名的紈絝貴族,但這個圈子裡所必須要有的察言觀色的本事卻沒有丟下,自然能察覺得出來這緊張的氣氛來,他擦了擦汗,不住地向布蘭多投去眼色,想讓這位伯爵大人表個態,究竟是死還是活。
但可惜,布蘭多仍舊像是沒聽到那克魯茲騎士的話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這一次,那克魯茲騎士總算察覺出不對來了,他直接撇開眼前這個死胖子,擡起頭有些古怪地看了布蘭多一眼,意識到這纔是這些埃魯因人的主事者,他雖然不知道對方是誰,但這不妨礙他開口,他有些傲慢地答道:“怎麼了,各位,你們打算一直在這兒待着?”
布蘭多看了這傢伙一眼,他在上一世早已司空見慣這些克魯茲人傲慢的嘴臉——像是維羅妮卡、萊納瑞特和布倫德那樣的中央貴族還稍微好一些,但尤其是這些邊境的克魯茲軍人,由於平曰裡與埃魯因人接觸得機會更多,彷彿那些瑟瑟發抖的難民和見了帝國就腿軟的埃魯因貴族早就慣壞了他們的脾氣——因此這羣人幾乎是帝國最目空一切的一羣人,埃魯因人在他們眼裡大約只比野獸更高級一些,這種風氣在第一次黑玫瑰戰爭之後變得尤爲明顯,到後來埃魯因中興時期,甚至影響了克魯茲的玩家,和那個時代的克魯茲帝國打交道,簡直是要叫埃魯因玩家氣瘋的一件事情。
而與之相比,現在這個態度還算是好的了,至少沒有明面上冷嘲熱諷。
不過布蘭多並不因爲這‘較好’的態度就生出絲毫感激之心,因爲他本來就是來找事的,對於其他人來說,出使帝國是爲了參與聖戰之前舉行的動員祭典,而對於他來說,這一個目的其實是可有可無的。他盯着這個克魯茲騎士,心下忍不住說了一聲不知死活,但他還是按捺住自己的情緒,淡淡地答道:“我們前來這裡,就是爲了前往帝國,所以自然不會待在這裡,也不會原路返回——騎士先生,你聽明白了嗎。”
“很好,那你們的意思究竟是什麼?”那克魯茲騎士好像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他看布蘭多一行人好像看一羣白癡,心想這羣鄉巴佬莫非是從某個窮鄉僻壤的地方出來的,之前從來沒見過世面,否則怎麼能呆成這個樣子?
“我們的意思是,你們必須按照禮節,打開正門,迎接使節團進入要塞,這是關係到王國的尊嚴,同樣也是向世人證明你們克魯茲人至少不是不懂禮數。”布蘭多簡明扼要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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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千金在後面張了張口,這下不要說那個克魯茲騎士了,就連她都覺得自己這位團長大人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死板了,克魯茲人擺明了是要輕慢他們,給他們這些‘鄉下人’一個下馬威;這些外交禮儀又豈用伯爵大人來作提醒,顯然克魯茲人早已心知肚明,不過是故意如此而已。但如果布蘭多不把這最後一絲遮羞布揭破,那麼雙方還能留一絲臉面,但布蘭多揭破之後,如果克魯茲人仍舊執意如此的話,那他們這個使節團就可以連最後一丁點顏面也蕩然無存了。
但她當然不相信這位託尼格爾伯爵真的那麼單純,她隱隱感到布蘭多似乎是故意將對方逼到這條死路上去的。
那克魯茲騎士也在同時變了臉色。
“你在說什麼,”他忍不住有些惱怒地喊了起來:“我說過,現在是戰爭時期,不可能打開騎士之門,你沒聽明白嗎,先生?”
“這裡是埃魯因王國與克魯茲帝國的國境之內,我從未聽聞過有什麼戰爭。”布蘭多彷彿把這位騎士先生的呵斥當做了耳邊風,只輕描淡寫地回答了一句。
“是嗎?”那騎士忍不住冷笑:“那麼你大可以去說服侯爵大人,這個命令是他下達的,假如你能說服他使他相信這裡不會受到戰爭的威脅的話,我自然會親自打開騎士之門來迎接各位進城。”
布蘭多看了他一眼,答道:“好吧,我會說服你們的侯爵大人的,不過按照禮節,你是不夠資格來迎接我們的,原本這個榮幸是留給你們那位大人的副手,但假如我出面說服他的話,那麼他恐怕就得親自出面來迎接我們作爲賠罪了。”
那克魯茲騎士忍不住瞪大眼睛看着他,彷彿看着一個瘋子。
“白曰做夢。”他說,他最後丟下這句話,說道:“好吧,假如你們不打算和我一起進去的,那麼你們就在這裡等着好了,當然了,隨時歡迎你們來說服我們的那位侯爵大人。”
說罷,他丟下布蘭多一行人,徑自帶着自己的手下返回了要塞,彷彿真不打算理會這些莫名其妙的埃魯因鄉巴佬了。
等到克魯茲人離開之後,艾弗拉姆、公爵千金與其他人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到了他們的團長身上,艾弗拉姆心中只以爲這位伯爵大人是想要賣弄了一下自己的膽識,好以進爲退,但這位年輕的領主顯然沒料到克魯茲人從來不吃這一套。而公爵千金默然不語,心中顯然也是差不多的想法。但問題是現在克魯茲人已經走了,他們這個使節團總不能一直待在這兒,可無論是回頭還是去求那位侯爵大人,都是一件顏面掃地的事情,這件事顯然是他們這位團長大人惹出來的,所以如果說要有人出來善後,那麼自然首先還是應當由這位團長大人出馬。
但布蘭多好像渾然沒把這件事當成一回事似的,他擡頭看了這高聳的城牆一眼,然後回過頭輕描淡寫地對身後的夏爾說道:“克魯茲人的執迷不悟,六十年前,六十年後,以及今天,這一點從來沒變過。夏爾,去我的馬車上把我的劍拿來。”
艾弗拉姆還沒聽明白過來這句話代表着什麼意思,但比他更加機敏的公爵千金已經反應了過來,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們這個使節團的團長大人,好像纔想起對方的另一重身份——劍聖。
“不行,”她趕忙出言反對道:“伯爵大人,你絕不能這麼衝動!” шωш⊙ тt kān⊙ CΟ
布蘭多看着她,問道:“我怎麼衝動了,歐妮小姐?”
“他竟然問我他怎麼衝動了!”公爵千金差點沒忍住要去揪自己的頭髮,她原本以爲布蘭多不過是有些年輕氣盛,但現在看來對方完全是個瘋子。她忍不住大聲說道:“如果你要去脅迫劫持那位侯爵大人,有可能引發一場戰爭的。”
布蘭多忍不住有些愕然:“誰說我要去脅迫劫持一位真正的貴族了,歐妮小姐,你可不能肆意污衊我的名譽。”
“你不打算這麼做?”公爵千金一下怔住了。
“當然。”
“你發誓?”
“公爵小姐,我雖然並不是不喜歡開玩笑,但現在你這個玩笑有些過頭了。”布蘭多嚴肅地答道。
這下公爵千金有些狐疑起來,她忍不住懷疑地盯着布蘭多。
但布蘭多倒確實是沒有打算過去挾持那個什麼狗屁侯爵,首先他根本不知道對方待在什麼地方,他總不能在這座要塞裡殺個七進七出。不過這個時候夏爾已經拿來了他的佩劍,這把劍不是那把他已經用慣了的,黑沉沉的大地之劍,而是一柄彷彿由冰晶雕琢而成的,水晶一樣的長劍。
布蘭多接過那劍,在手中掂了掂,然後擡起頭來,盯着這座擁有近四百年曆史的要塞。
“你要搞清楚一件事,歐妮小姐,”布蘭多回答道:“我從不做那麼麻煩的事情。”
語畢,他舉起劍隨手向這座要塞的大門一揮。
一道明亮的銀線,彷彿從地面升起,剎那之間,斜向直插雲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