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勳對於嚴篙的興趣是於他在後世的名聲,而湛若水和王守仁則是正好相反,兩人更感興趣的是他之前引起那些舉子們羣起而攻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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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此刻,嚴嵩卻沒有立刻開口,而是先沉吟了一會,這才擡起了頭。
知道對面三個人無論是已經入仕的王守仁,還是據說是太子親信的興安伯世子徐勳,亦或是雖不曾及第,名字卻已經爲衆多大佬所知的湛若水,都不是自己這個落第兩次的清貧舉子能夠比擬的,他反而只覺得心中激起了一股難以名狀的衝動。
“當今太子好武並不是壞事,好武愛兵,今後就能知道邊關百姓疾苦,兵事多變,若能瞭解敵我地形,至少不至於爲冒者誆騙了。而京城前臨蒙古最近處不過上百里,若有萬一便隨時會成爲御北第一線。若翌日的一國之君不知兵,而偏偏蒙古又有梟雄崛起,那時候當如何?況且……”
嚴嵩一口氣說出這些,也是因爲徐勳王守仁不同別人的身份。因而只頓了一頓,他便一字一句地說道:“況且,我朝太祖爺驅逐韃虜打的天下;太宗爺又是爲了抵禦韃虜將都城從南京遷到北龘京,爲的就是天子守國門,以告後世子孫不可忘了兵事;而宣廟不但曾經從太宗爺北征,還曾經親征漢庶人之亂,更帶兵北巡。如此的堂堂祖訓,怎可因爲當年英廟時的土木堡之變,而就此棄之不顧?所以說,反而是矯枉過正,絕非天下之福!”
“嚴公子到底是滿腹銳氣。你這話和剛剛王伯安的話實則是異曲同工。”湛若水見王守仁那樣子,顯然也是贊成這番話的他卻笑道“我也不贊同那些老大人們矯枉過正,但羣臣所慮不是太子練兵,而是太子好兵。好兵便容易被別有用心的人挑唆,而貿貿然用兵,縱使有一時的斬獲,卻難保長治久安。所以,練兵則可,用兵當慎。”
“好一個練兵則可,用兵當慎!”
徐勳可不是一門心思只想着打仗立戰的好戰分子,聞言立時眼睛大亮親自給湛若水斟滿了一杯酒又自己滿上敬了。等湛若水一飲而盡,他就點點頭道:“古語有云,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既是說練兵當勤,也是說用兵當慎。要打就要把人打疼了打狠了,否則不疼不癢的一拳,只能讓人記不住教訓下次捲土重來,遭殃的又是邊關百姓。”
“所以說,漢武帝數次對匈奴大肆用兵讓大漢多年宿敵匈奴一蹶不振就此沒落,可民間困苦卻也是不爭的事實。用兵的度,從來就是最難掌握的。”
嚴嵩見徐勳只稱許湛若水的那番話於自己所言卻彷彿並不放在心上,雖也並不意外,可仍舊心中鬱郁,只一言不發自顧自地喝了兩杯。他此前所飲已經很不少,而徐勳這邊叫的酒是入口綿軟後勁卻大的,不過應付着說笑一會兒,他就不知不覺地趴伏在了桌子上。見此情景,王守仁惦記回頭明日還要繼續練兵,時間也很不早了,就索性站起了身來。
“徐老弟,都已經這個時候了,不如先散了,元明那裡我送他一程,這嚴嵩就勞煩你送一送了,看他這醉得也不輕。他既是和我一樣已經考過兩科不第,想來當年這中舉也是一蹴而就,之後屢試不第不免被同鄉譏刺,所以心中才會更加愁苦。今夜他回去不相宜,不如另找個客棧安置。”
“好好,他就交給我吧!”
徐勳見湛若水臉上掩不住的疲色,知道這九天科場確實難捱,當下就此和王湛兩人告辭。等到他們出門,他見嚴嵩依舊伏在桌子上人事不知,他便若有所思地坐了下來。
“嚴嵩,你剛剛的話,應該還沒說完吧?”
徐勳只是隨口一提姑且試一試,倒不是真有把握嚴嵩沒醉過去。然而,此話一說,他就看到那個趴伏桌面的人漸漸直起腰來,又在那使勁晃了晃腦袋,不禁眯了眯眼睛。
果然,嚴嵩拿起面前還剩大半杯的酒一飲而盡,藉着酒意就說道:“我是沒說完,這歷來的各朝各代,開國之君都是馬上天子,開疆拓土,御外敵往往能應付裕如,但之後一代代君王,不要說外敵,就是國中跳樑小醜蹦醚兩下,也往往會造成大亂,便是因爲長於深宮婦人之手,自小被那些老成持重的人灌輸,再加上名將調零,軍士散漫,於是一點小火星就會成爲燎原大火。世子可以算一算,一朝一朝馬上得天下,可多半也是馬上失天下,藩鎮也好,內亂也罷,甚至是外敵……——……若是天子知兵,何至於如此?”
“嚴嵩,你漏算了一個人。隋煬帝爲王時就深有勇名,手底下也一度名將如雲,可隋經二世而亡,固然是他志在剷除世家,可誘因卻是他三徵高句麗。”說到這裡,見嚴嵩一下子愣住了,徐勳方纔笑道,“你所長當不在軍略,不必因爲如今時勢而強求。”見嚴篙的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他又徐徐開口說道:“我知道你兩科落第,對今科又是心懷期望,又是覺得希望渺茫,這很自然,人失敗次數多了,就會有患得患失,只你不是無才之人,大可不必如此。至於太子愛武是好是壞,於如今的你來說,還是少談爲妙。須知朝中老大人們看着**練府軍前衛,大多是不以爲然的,而會試也好,殿試也罷,多半都是這些老大人們做主,萬一你的文章做得花團錦簇,卻因爲這些言論而惡了他們,你說你是不是本末倒置?”
作爲初來乍到就在金陵的那場莫大風龘波里從夾縫中突圍,繼而又在京城如魚得水的成人士,徐勳深知自己是沾了多少機遇和巧合的光,又是怎樣僥倖纔有現在的地步,所以他很能理解如今的嚴嵩是怎樣的心情,一番勉勵輕輕巧巧就送了出去。
“詩仙李太白有一句詩我喜歡得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科舉這種事,不要相信什麼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話。今日的王伯安也是三次才金榜題名的,你當初能夠不到弱冠中舉,也是從無數人當中殺出來,如今不可失了銳氣!”
儘管徐勳的年紀遠小於自己,但此時此刻聽着這一波高似一波的話,嚴嵩只覺得心情激盪不已,當即站起身衝着徐勳深深一躬沙啞着嗓子說道:“多謝世子提點!若今科真的能僥倖中試嚴嵩必不敢忘今日教誨!”
出了酒樓,徐勳僱了一輛車使其送嚴嵩,自己卻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目送那輛車消失在視線之中,這才收回了目光,心中總覺得好笑得很。
無論是劉瑾也好,嚴嵩也好,如今尚未成氣候之前,奸猾固然奸狷二可要想打交道遠遠比和那些不好對付的老大人們打擂臺容易多了!這都是先知先覺的好處啊!
他正想着,突然只覺得肩膀被人一拍,一回頭就立刻瞪大了眼睛。
而那人見他吃驚便嘿嘿笑道:“怎麼,沒想到是俺?小侯爺派俺出來找你,結果俺特地跑到安定門外,卻說你和王守仁一塊到貢院這邊來了,幸好俺聰明,幾個酒樓一找,就尋到了你的下落。俺說徐老弟,你膽子也太大了些,幾個人在那種四面漏風的地方就敢議論興亡得失?”
劉瑾坦言之前就是在聽自個的壁角,徐勳頓時氣結:“那會兒舉子們舉杯慶賀會試結束都來不及,有幾個人會豎起耳朵聽這些?”
“那可說不定,你如今行情見漲,別看北鎮撫司的人和你好,可東廠指不定就盯着了你。王嶽那老貨俺最瞭解不過,文官們他不去盯,偏就盯着太子殿下的親近人。”劉瑾一邊說一邊四處看,彷彿東廠的人就在周圍,又低聲說道,“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先走吧!”
劉瑾一個人出來,自然不會坐車,而是騎的馬。中官們常常要騎馬往四處府邸上跑,他又不是蕭敬那些獲准坐凳杌的大此,因而馬術也相當不錯,這會兒和徐勳一塊出了貢院街前頭的隨磨房衚衕,他便熟門熟路地前頭帶路,只走那些荒僻的小衚衕,最後卻是領着徐勳進了一座小院子。把繮繩丟給了迎出來的小幺兒,他就扭頭看着徐勳咧嘴一笑。
“俺進宮好幾十年,纔有這麼一座小院子,你這大財主可別笑話。”
原來劉瑾竟是帶着自己回了家!
徐勳大吃一驚,跟着劉瑾一路進去,跨進正房四下一看就笑道:“有什麼可取笑的,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院子大人口多,別有用心的人也就更多,真不是什麼好事。我也不怕你笑話,爲了家裡的清淨,我爹和我軟硬兼施,也不知道用了多少手段。”
“也是,小家有小家的好處。”劉瑾聽徐勳這麼說,心裡也高興,一坐下之後讓小幺兒上來沏了茶,然後擺擺手把人趕了出去,這纔看着徐勳道,“張永那小子應該攛掇過你了吧?他在殿下面前嘀嘀咕咕好幾次了,但使攛掇了殿下派你跟着出征,他就琢磨着在你那兒混一個監軍的位子跟着撈一把勞。不是咱家說他,要不是那個王守仁打一開始就自請到西苑來看着,他早在之前你練兵的時候就湊過來了!這小子,滑溜得很!”
徐勳被劉瑾說得有些狐疑,躊躇片刻就問道:“那老劉你的意思晨……”
“撈勞的機會怎麼能丟,但不能操之過急嘛!”劉瑾的眼睛閃動了一會,就壓低了聲音問道,“要知道有句那什麼話來着……攘外必先安內。”
怪不得嚴嵩發跡還早,劉瑾發跡卻快了,這歷史果然還是不騙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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