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尚書馬文升馬尚書也上書建言了!
都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但對於那些部院大佬來說,不管好事壞事,只要他們一有動靜,因爲有無數雙眼睛看着,一瞬間就會傳遍所有衙門。所以,曾經擔任兵部尚書多年的馬文升也隨着那些御史一塊上了書,這自然引起了軒然大波。畢竟,吏部尚書乃是內閣以下最要緊的一個位置,素來號稱六部之首。這位都上了書,那個奸佞小人還躲得過去?
且不說上書最早的那幾個御史有多麼歡欣鼓舞,就連其他人,也不禁思量着是不是要附驥尾揀一下現成便宜。儘管據內閣文書官透出來的消息,三四天前那一批御史上書的彈章都尚未發下內閣,應當是被司禮監扣下延遲,亦或是乾脆御前留中了,但有道是石破天驚屬御史,越是能啃下硬骨頭,就越是風骨堅挺的御史,這已經成爲了鐵律。於是,就在次日傍晚右順門收奏章時,又有好些人把自己精心炮製的好一篇文章送了進去。
然而,和絕大多數人以爲的司禮監拖延不同,之前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在看到那幾份奏摺的時候,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在乾清宮東暖閣對弘治皇帝奏了。而由於之前那樁驚天動地的案子,李榮在蕭敬面前稍微收斂了幾分倚老賣老的架勢,此番儘管面對雪片似的彈章,但心知肚明太子逃課真相的他自然不會跟着落井下石。
這會兒幾個司禮監太監站在御前稟奏那些已經做了節略的奏疏,在幾樁國家大事之後,蕭敬就挑選出了馬文升的那份奏摺,甚至摘選了其中文采最好的一段誦讀了一遍,瞥見弘治皇帝面沉如水,他便又在桌子上攤開了今日收進的那些御史彈章,垂下眼瞼說道:“除卻馬尚書之外,還有都察院各御史及各科給事中言及此事的奏摺,總共七件。”
沉默了好一會兒,弘治皇帝方纔淡淡地說道:“除了這些之外,悉數發內閣票擬。”
“是,奴婢遵旨。”
自從乾清宮內侍劉山凌遲之後,儘管司禮監這幾個頂尖的大佬全都藉着陪侍朱厚照到文華殿聽講,逃過了親眼去觀刑的那一劫,但如今人人都謹慎了不少,就連資歷最老的蕭敬李榮,自稱也從老奴改成了奴婢。見弘治皇帝彷彿沒有別的吩咐,蕭敬領頭收拾了桌子上的奏摺,又喚了幾個司禮監文書寫字,用匣子把這些奏摺一一裝好了,唯獨只剩下馬文升和那幾個御史的留在小桌子上絲毫未動。儘管皇帝並未明說,但這些奏摺顯然是被留中了,不用下內閣票擬。除卻涉及太子外家張家的事情之外,這情形還極其罕有。
然而,臨退出去之前,李榮突然又躬了躬身道:“皇上,太子之前在文華殿李先生講學時早退,其中真情所知人極少,如今御史卻突然風聞奏事,這消息的來源實在是殊爲可疑。事涉太子,奴婢請皇上允准,讓東廠好好去查一查,以免別人一味胡說八道,傷了皇上聖明,太子英明。”
弘治朝的廠衛相較而言低調,但這等事實質上卻不用請旨,但王嶽一直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人又耿直,和文官都相處得不錯,這會兒聽李榮陡然之間提了這麼一個建議,他不禁立時張嘴就要勸諫兩句,卻不妨袖子被人輕輕拉了拉。瞥見是旁邊的陳寬,王嶽頓時一愣,等陳寬對自己搖了搖頭,他這才勉強忍住了。
“也好,去查一查。”
弘治皇帝原本就有些懷疑,此刻李榮一說,他更是心中一動,當即點了點頭。這時候,蕭敬突然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哎呀一聲就拍了拍自己的頭,也上前一步深深行禮道:“皇上恕罪,奴婢剛剛竟是忘了還有一件事。雖說不大,但按理也是要稟奏的。兵部武選司主事王守仁,上書請至西苑觀摩府軍前衛練兵。”
王守仁?王守仁是誰?
只看弘治皇帝微微皺眉的茫然眼色,蕭敬就知道天子並不記得這麼一個人,便輕聲說道:“回稟皇上,王守仁是禮部右侍郎王華之子,弘治十二年進士,上書言過九邊之事,對兵事頗爲熱衷……”
“就算熱衷,此事他也未免越權了!”弘治皇帝不悅地打斷了蕭敬的話,繼而更是不耐地說道,“從御史到兵部主事,一個個都是正兒八經的進士,不盯着那些國計民生的大事,只盯着一個年紀輕輕的徐勳幹什麼?”
儘管皇帝未曾明說馬文升,但素來和馬文升有齟齬芥蒂的李榮仍不免心中一喜,旋即笑道:“萬歲爺還不知道這些御史的性子麼,無縫的雞蛋還要盯兩下,更何況徐勳年輕,未免做事莽撞留下破綻,被他們盯上了也不奇怪。這王守仁料想也是如此……”
這一次卻換成蕭敬輕咳一聲,打斷了李榮的話,旋即就笑容可掬地說:“李公公這一回未免猜錯了。皇上,這事兒奴婢讓王嶽派人去打聽過,徐勳那一日去兵部武選司上任,結果被幾個心有不滿的屬官擠兌了一番,後來恰逢定國公歿了,兵部尚書劉大人應了禮部之請,把王守仁借了去定國公府治喪……”
蕭敬井井有條把前因後果解釋了一番,又說到徐勳曾經在王守仁逗留定國公府期間去請教過兵法雲雲,見弘治皇帝那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了開來,他這才笑道:“所以,這王守仁應該未必是惡意,先是向劉尚書上書給駁了,不想如此大膽,竟是直接給皇上上了書。要說徐勳年紀輕輕,雖說只是給他五百人,就算瞎折騰也不要緊,但他如今成了衆矢之的,若有個正經進士出身的文官過去看着,想來也能平息物議。”
上一次拒絕了李榮要瑞生來乾清宮執役,又派了瑞生去給徐勳賀喜,蕭敬現如今就索性派了這從前服侍過徐勳的小傢伙行走兩邊捎話帶信。前時瑞生回來一說王守仁的事,他就立時心動了,此時說將出來,見皇帝正在躊躇,他尋思片刻,也就沒有繼續添油加醋。及至他和其他三人一起退出了大殿,李榮就笑吟吟地快走兩步追上了他。
“蕭公公,你對興安伯世子,還真是迴護的很哪!”
“哎,哪裡說得上回護,東宮一日一個太監過來在咱家耳邊聒噪,這事情要是再沒個結局,只怕太子殿下就要親自召見咱家這把老骨頭了。”蕭敬笑眯眯地斜睨了李榮一眼,繼而便意味深長地說道,“說起來,咱家起頭似乎還看到有兩份彈劾馬文升和戴珊的摺子,也不知道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了。”
李榮不想自己這般眼疾手快,可還是被蕭敬看在了眼裡,乾笑兩聲便打哈哈岔了過去。而這兩人彼此心照不宣,後頭的王嶽也忍不住問陳寬先頭爲何非得拉住自己,陳寬少不得衝着他搖了搖頭。
“老王,你也別一天到晚就知道迴護那些文官,聖意已經那麼清楚了,該查就查。有你這麼個做事講分寸的去查,總比皇上惱將上來讓別人出馬的好!至於李公公和馬尚書的那點過節,咱們管不着,也犯不上去管!”
心中有事,司禮監諸大璫退去之後,弘治皇帝不免打了一回坐,可終究是心浮氣躁不能入定,險些又打算喚人進丹。思來想去,記起張皇后昨天又嫌藥苦,不肯服藥,他就索性站起身來,道了一聲去坤寧宮。待到幾個答應上來服侍換了衣裳披了厚厚的狐裘,他信步走出大殿一看,卻發現是下雪了,頓時又驚又喜,立即擺手示意不用肩輿,竟就這麼走了過去。
雖則是興致盎然,但這一路走來,哪怕着了鹿皮靴子,到了坤寧宮,他仍不免通身冰冷。進了大殿脫了皮裘手套暖額暖耳,他就搓着手問一個迎出來的女官張皇后的病情,得知並無大礙,他就點點頭,卻吩咐不許驚動,自己一個人悄悄走了進去。屏退了東暖閣外的幾個宮女,他正要進去,卻聽到裡頭傳來了朱厚照和張皇后的聲音。
此時已近傍晚,他不想朱厚照竟會在這時候來探看母后,一時又是欣慰又是喜歡,竟就在門外站住了。裡頭的聲音隱隱約約從簾子縫隙透了過來,堂堂天子竟是就這麼聽起了壁角。
“母后,你對父皇說過沒有啊!”
“這是國家大事,你什麼時候看母后插手過你父皇決斷人事?你別急,要按照我的意思,自然是把那些御史統統拖出去廷杖,可你父皇是不會答應的!不過,你要相信你父皇,那些御史就喜歡胡說八道亂污衊人,你父皇最是明察秋毫,不會冤枉人的……怎麼,難道你人在宮裡,那徐勳還會想方設法送信進來和你訴苦?”
“哪能,他要是這麼沒出息,我才懶得搭理他!”內中朱厚照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想當初興安伯欺負他,他都不讓我對父皇告狀,更何況現在!要我說,那些就會背後告別人刁狀的御史最可惡了,有本事大夥亮亮真本事比一場!我只是覺得冤枉,李先生上次都對我說,只要我把該背的書背出來了,該學的東西學好了,時間長短不要緊,只在於是否上心,憑什麼他們囉囉嗦嗦的!一個勁說人挑唆我逃學,莫非在他們眼裡我這個太子就這般沒用,別人說什麼就聽什麼?”
聽着母子倆的這一番對話,接下來弘治皇帝又站了片刻,心中一時滿意十分。妻子能夠不到面前吹枕頭風,兒子能夠看出御史那些彈劾當中的關鍵,這實在是比什麼都令他高興。妻賢子孝在百姓之家已經足夠了,而在皇家,只有妻明子慧,他才能夠真正放下心!
既如此,如今這風頭該調和一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