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四牌樓本名西市口大街,但因爲永樂年間遷都北京之後,在幾條最繁華的十字路口造了牌樓,久而久之就有此名。周邊羊肉衚衕驢肉衚衕等地都是有名的市集,而此地往東不過數百步就是皇城根,往西到阜成門大街這一段,則是常常有人在這販馬,一時就形成了馬市,附近還有豬市羊市,因而京城號稱西貴東富,這附近住着不少達官貴人,卻也難掩市井氣息。
而這一天,這西四牌樓四角的酒樓上幾乎一座難求,沿街道上亦是擠滿了聞訊前來看熱鬧的百姓。有那些年紀大些的更是指着西四牌樓那兒比四座牌樓更高的木杆,向來湊熱鬧的外鄉人說道那杆子的作用,更多的人則是在議論這難能一見的大刑光景。也有人把孩子抱來在人羣中擠來擠去,間或就能聽到嬰啼,旁邊還有小孩子的叫嚷聲,總之是沸反盈天。
午時還沒到,這附近就何止擠滿了一兩千人,幾乎沒人顧得上這兜頭兜臉的冷風,一個個都踮腳觀望着,維持秩序的順天府差役和西城兵馬司的軍漢們累出了一身臭汗,卻還只是堪堪維持了秩序不亂。然而,也不知道是誰嚷嚷了一聲公公們來了,一時無數人或扭頭或轉身往西安門大街那邊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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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來的太監們很不少。有明一朝自宮求進的人不計其數屢禁不止,直到現在,除卻那些頂尖的大璫之外,宮中有職銜的中官就有數百,至於沒品級的何止超過了三萬。往日燕九節大璫去白雲觀打醮的時候,那纔是真正的排場大氣勢足,今日前來觀刑,哪怕是品級再高的也不敢擺排場,多半就是徒子徒孫攙扶着。即便如此,仍是一時錦衣如雲,蟒服處處。
人羣中擠在前頭的徐毅一面讓隨從家人擋着後頭那些擠來擠去的人,一面伸長了脖子張望,竭力分辨着那一個個大璫。他才只見過李榮的一個乾兒子,其他的幾乎都是兩眼一抹黑,又哪裡認得出來?直到那一個個木着臉的太監都站定了,上首的監刑官吩咐人去看時辰,他才終於失望地收回了目光,臉色晦暗不明。就在這時候,他背後的人羣突然被一個人死命地擠出了一條路來,那人到了徐毅身後不遠處,便費勁地伸出手來抓住了他的肩膀。
“我的徐大官人,我可找到你了!”
徐毅愕然轉頭,見是鷹三爺,他頓時勃然色變,恨不得把這傢伙生吞活剝下去。然而,對方卻彷彿絲毫不在意似的,也不顧這四周人聲嘈雜,指了指一旁新街口上的一座酒樓說道:“要不是你穿得鮮豔,我剛剛在樓上正好瞧着你,指不定就錯過了。快,仁和長公主的長公子就在這樓上,我帶你去見。”
“你還害得我不夠?”徐毅一把甩脫了鷹三爺,氣咻咻地說,“上次你說什麼馬公子,結果如何?我砸了那許多銀子下去,可平白無故便宜了別人!”
“咳,這次可不一樣!廢話少說,你和我走一趟又不費什麼事,再說了,今日這千刀凌遲,你在那樓上看熱鬧,也能看得清楚些不是麼?”
徐毅看了一眼那刑臺右邊站着的衆多中官,知道自己就是站在這也未必能有多大收穫,思來想去就索性隨着的鷹三爺擠出了人羣。雖是初冬時節,這一番出來他仍是出了通身大汗,待到跟着人進了那酒樓,順着樓梯一路上到了三樓,原本半信半疑的他漸漸有些相信了。
四周圍是五六個人高馬大膀大腰圓的漢子,全都是一樣的青色短衫,明顯的豪門家奴打扮。而等到叩了門進入那間雅緻的包廂,見一個十三四的錦衣少年背手站在憑欄處,一旁兩個尚在總角的小廝垂手侍立,他不知不覺已是賠上了小心。
“大公子,人我領上來了。”
齊濟良回頭掃了一眼,微微點頭就說道:“沒你的事了,外頭等着。”
徐毅雖是深恨鷹三爺害的他賠了錢又丟了爵位,但也知道這人在官面上有些能耐,是能趟開路子的,因而見齊濟良如此頤指氣使,他不禁暗自咂舌。及至鷹三爺滿臉堆笑地退出門去,他就慌忙拱了拱手,可他還沒來得及說話,齊濟良就老氣橫秋地搶在了前頭。
“你的事鷹三都告訴我了,我只問你,你想不想翻盤?”
雖然這是自個做夢都想的事,但徐毅摸不清齊濟良的路數,畢竟不敢貿貿然說真話,當下只是嘆了口氣說:“旨意都已經下了,木已成舟,小可哪裡還敢奢望那種可能?”
“沒出息,旨意下了也是可以改的,難道歷來那許多勳貴,就沒有人襲爵之後又被奪爵?近的就有寧陽侯陳輔,遠的就更多了!我只問你,你可有膽子去拼一拼?”
被一個年紀一丁點的小孩子訓斥,徐毅自是心頭憋火,險些就要反脣相譏。然而聽到最後一句,他不禁心中一動,旋即就試探道:“膽子我自然有的,但可惜此前爲了襲爵之事上下打點,實在是花費了不少。齊公子您的意思是……”
“只會花錢有什麼用,難道皇上面前的聖眷你也能花錢買去?”齊濟良一口打斷了徐毅的話,旋即一挑眉毛說,“你以爲徐良的爵位是怎麼來的?還不是徐勳討好了太子殿下,於是皇上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這才把爵位給了他老子?你要是參不透這一點再上下使錢,就是你家有座金山也不夠敗的!”
“啊!”
見徐毅瞠目結舌,齊濟良很滿意自己這一番話的效果,這才慢吞吞地說:“只要你有膽子,我這裡有一條好計策給你。前幾日太子殿下逃了文華殿的講學,被皇上訓斥過,其實卻是偷偷溜出宮了,這事兒那幾個講書官很是痛心疾首了一陣子。你知道太子殿下偷出宮是和誰一塊去廝混了麼?就是你那個侄兒徐勳!”
徐毅雖說上下鑽營,可終究混不到什麼高層面,因而徐勳和太子朱厚照相識他不知道,太子逃學和徐勳一塊上外頭廝混,他更不知道,這會兒要說目瞪口呆都是輕的,失魂落魄纔是真的。好容易才消化了這樣的大消息,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遲疑地說道:“齊公子,若那徐勳真的和太子殿下交好,我何德何能……就算我真扳倒了他,焉知他日太子殿下……”
齊濟良險些又是脫口一句沒出息,好容易才硬生生止住了。他轉過頭來掩藏住了眼神中那輕蔑之色,就這麼看着那邊刑場上豎起的日晷,沒好氣地說:“你難道是傻子不成?我又沒讓你去上書言說這種事,只讓你設法去散佈一下消息。聽說當初馬尚書還幫你說過話,結果事情沒成。他是太子太傅,最是痛心疾首太子不好學的,有了這由頭難道不會上書建言?有他打頭,若是再有幾個御史跟跟風,徐勳落馬,他老子那爵位能坐得穩?要說人是當初司禮監蕭公公薦上去的,鬧大了他也有脫不了的罪責,你到時候想和李公公拉關係還不容易?”
徐毅聽着聽着,眼睛漸漸就發亮了起來。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年紀比自己還小一大截的少年,竟是能想出這樣巧妙的主意來,一時佩服得五體投地,連忙深深一躬身道:“多謝齊公子教我,若是此事能成,我一定重謝!”
“謝就不必了,我一不圖你將來照拂,二不圖你送什麼錢財謝禮,只要你把人扳倒了給我出一口氣就成!”
剛剛小大人似的佈局設計,但此時一句賭氣話,卻把齊濟良的心思泄露無疑。而徐毅聞言就知道徐勳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得罪了這位小爺,心中頓時更篤定了,連連道謝之後,甚至也顧不上留下來看這一場難能一見的凌遲,行過禮後就匆匆告退。他走後沒多久,外頭鷹三爺就叩了門進來,笑嘻嘻地站在齊濟良身後。
“恭喜公子,輕輕巧巧就收服了徐毅。”
“區區一個膿包算得了什麼!”
齊濟良頭也不回地站在那裡,攀着欄杆的手卻一下子收緊了。那天原本是讓母親仁和長公主進宮去替他討個公道的,可母親回來的時候卻灰頭土臉,不但厲聲訓斥了他,險些沒動用塵封多年的家法,又整整禁閉了他三天。他也是後來才知道,那個自己引爲上賓的鄭旺鄭皇親,居然只是一個招搖撞騙的冒牌貨!
他固然氣得七竅生煙,但更恨的卻是那絲毫不給自己面子的北鎮撫司衆人。然而,要不是下人引薦的這個鷹三爺透露隱情,他又小心翼翼讓人走宮裡的路子查證,又怎會知道那天一直遮掩面目的竟是當今太子朱厚照,而那個亮出北鎮撫司腰牌的也不是什麼錦衣衛,而是徐勳。他沒法去向太子報這一箭之仇,少不得在徐勳身上討回來!
還有那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丫頭,他遲早能把人揪出來!
佇立良久,他正要對身後的鷹三爺吩咐些什麼,就只聽下頭響起了一聲高喝:“時辰已到,行刑!”
眼見齊濟良倚欄俯瞰下頭的行刑,耳聽下頭百姓的陣陣喧譁,後頭的鷹三爺雖是恭恭敬敬站着,心裡卻是不無得意。又辦了正經事又拿了豐厚的賞錢,跟着那位焦侍郎做事,真是輕輕巧巧就得了衆多好處,只不知道,焦侍郎緣何要和那徐家父子過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