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草原是一年四季中最美的,一望無際的碧草,湛藍沒博一絲雲朵的天空,再加上靜靜流淌的小溪河流,若是再有牧民提着長鞭吆喝放牧牛羊,那便是一幅完美的圖畫。然而,往日最放肆的時候甚至在長城邊上放牧吃草的牛羊羣,現如今卻都往北移了許多,三五牧民往往都謹慎得遠遠避開那道長城,大異於往日那光景。
原因很簡單,現如今這塊最肥美的牧場,纔剛剛打過一場大仗!大汗的心腹大將脫火赤率領前鋒人馬在宣府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一下子掠回來數以萬計的牛羊,天知道明人會不會來報復!
“明人才不會來,那個保國公最是欺軟怕硬,哪裡敢惹大汗!”
興和故城邊,一個老牧民在對周遭那幾個年輕牧民說完不久前那場戰況,就信心滿滿地加上了這麼一句。他的口才極好,說得頭頭是道彷彿親見,哪怕那幾個年輕牧民都是這幾日才見他,可他趕着那幾十隻羊卻做不得假,再加上人已經悠悠閒閒在這兒放牧了好幾天,他們自然不會生出任何懷疑來。
“巴圖大叔,你這麼能說,要是能有個人引薦,說不定大汗會召你進金帳講書,到那時候你就發達了,那會兒可別忘了我們!”
這紅臉膛的年輕牧民一起鬨,其他人也就笑着附和了起來。那臉上皺紋都老得打了褶子的老牧民頓時惱羞成怒,對着衆人一陣沒好氣的喝罵,他就站起身來拿着馬鞭吆喝了一旁的啞巴孫子往外走,不消一會兒就把大堆羊羣全都趕攏了來。
眼見他要往北去,剛剛那紅臉膛的年輕牧民忙叫道:“大叔,這興和廢城周圍夠大了,你要放牧往南邊去,別往北走,前幾天我還在沙城那邊遇到了郭爾羅斯部的兵馬…好說歹說許了十隻羊出去,這才逃脫了,小心你的羊落入狼口!”
那老牧民聞言頓時站住了,轉過身來詫異地問道:“郭爾羅斯部的草場應該在更東邊的地方,他們怎麼會在這兒?”話音剛落,他就拍了拍腦袋笑道…“啊,看我這記性,大汗發出了徵召令,所以各部的勇士都彙集了,再說是脫火赤諾顏帶隊,郭爾羅斯部的人當然少不了!不過這郭爾羅斯部的人還真是古怪,沒事在沙城那兒駐紮着幹嘛……”
“在那兒的是那位諾顏的大管家阿古拉,據說是看着他那主人此次的戰利品!”
幾個年輕牧民都笑了起來,有人附和…也有兩三個七嘴八舌地說起了沙城那邊兵馬嚴整,言談之中不無羨慕。儘管蒙古全民皆兵…但此次大汗徵召的乃是各部勇士,他們這些隸屬小部落而又不出衆的就挨不上邊了,只能眼睜睜看着那些金銀牛羊和奴隸等等戰利品被人瓜分。當老牧民趕起羊蹣跚往南走…而那年輕啞巴孫兒則是響亮地揮着鞭子時,眼看天色不早,其他人也紛紛起身,一時間各自散去,剛剛還熱熱鬧鬧的興和廢城邊上立馬安靜了下來。誰也沒注意到,幾個黑影悄悄從廢城的幾個地方竄了出來,又往他們掩了上去。
那老牧民和年輕人走出去老遠,這才雙雙站住了。那年輕啞巴停住了鞭子轉身往回看着…一直只會靦腆微笑…彷彿最是老實不過的他突然開了口,吐出來的卻是字正腔圓的漢語:“看這情況…應該都已經跟上去了。”
此時此刻,那老牧民卻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一開口同樣也不是之前流利的蒙語,而是貨真價實的漢話:“錢爺,他們都只是尋常的放牧人而已……”
“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否則走漏消息怎麼了得?再說,不是有句俗話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錢寧抱着雙手撂下這麼一句話,見那老牧民噤若寒蟬,他便咧嘴一笑,露出了那一口白牙,“不過你不用擔心,你雖說是蒙漢混血,可我既然敢讓你當嚮導,就當然信你。只要是這一趟能摸準了,除了我先頭給你的五十兩現銀之外,五百兩酬謝也少不了你的!”
那老牧民是久居萬全右衛城的民戶。他老孃是漢人,曾經被蒙人擄去六年,之後放回來的時候就多了他這麼個小子,最初日子過得艱難。可他蒙語流利,小時候在草原記得路途,不但十六歲就跟着往北邊辦貨的商隊充當嚮導,這些年一直這麼廝混下來,口舌伶俐自不在話下。這次冒充蒙人出次邊放牧打探消息,他本來是無論如何不肯答應的,可卻架不住錢寧以他的小孫子作爲要挾,而且又能拿出白花花的銀子,他也只能勉爲其難。
可是,眼下面對這麼一位兇殘的主兒,他卻着實有些心裡發怵。等到天色漸漸昏暗,錢寧又強令他把羊羣趕回了之前一連幾日都在那避風的興和廢城。他提着鞭子戰戰兢兢到了地頭,卻發現裡頭多了衆多羊羣不說,那邊廂又竄出了十幾個黑影來。
“都做成了?”
“回稟錢爺,都做得乾乾淨淨!”
跟着錢寧的卻不是之前他挑的那些府軍前衛軍士,而是他到了萬全右衛城之後轉了一圈找來的人。大多數是軍餘,可也有幾個民戶,甚至還有連戶籍都沒有的黑戶,唯一相同的一點就是膽大兼心狠手辣。這會兒一個臉上帶着一條刀疤的做了個割喉嚨的動作,旋即又笑說道:“幸好錢爺想得周全,不往別處亂走,先在這守株待兔,而且又讓咱們跟着老柴火學了幾招趕羊,否則那麼一大羣怎麼也弄不回來。就算是一隻羊半兩銀子……”
刀疤臉舔了舔嘴脣,臉上露出了難以掩飾的貪婪。這時候,那被人叫做老柴火的老牧民看了一眼廢城之中,方纔發現之前那些年輕牧民趕的羊已經都集中到了這裡,加上自己這兒的,少說也有七八百隻。儘管在心裡對自己說他是嚮導,又不是那些蒙人牧民,那些這些殺人不見血的傢伙總不會對他下手,他仍是一陣陣心悸。
“沒出息,一隻羊半兩銀子算什麼…要知道,我家大人說了,一個韃子的腦袋便是三十兩!而且斬首五級就能換一個軍官來噹噹,給子孫留一份錢糧。”錢寧信口開河一說,見人人都是眼冒紅光,他就擺了擺手說道…“總之,目光放長遠一些,我後頭是我家大人,我家大人後頭是皇上,這次的事情辦好了,什麼好處沒有?”
要不是爲了奮力一搏,他幹嘛放着好好的萬全右衛城不呆,而是要冒險出新開口堡往北打探?儘管這是違了徐勳的軍令,但只要是有所斬獲…那位大人絕不會怪責的!
“錢爺,話是這麼說沒錯,只是要全都趕到沙城那邊去,也不免太多了。再說,各部的牛羊上頭十有八九會有標記………”老柴火此時壓根沒了在那些年輕牧民面前侃侃而談的氣勢…訥訥說到這兒,被錢寧掃了一眼的他立時噎住了。
“老柴火說的是,你們去看看那些羊上頭可有什麼記認,如果有,那就帶回去,充作是咱們從北邊奪回來的。之前得到消息大人要去萬全右衛城,索性你們就走張家口堡,到了那裡把羊分潤一些給上上下下打點…剛剛那幾個腦袋指不定還能充作是斬首之功!”
聽到上上下下的轟然應諾…老柴火的臉頓時更拉長了。
夏日的草原天亮得極早,一大清早…衆人分道揚鑣。老柴火和錢寧再次往北出發,而其他那些人則是一小半留下藏身興和廢城準備接應,一多半趕了羊往回走,一來是往尋徐勳送消息,二來則是以免遇上前來尋找那些失蹤牧民的。這一路上,錢寧發現老柴火一下子悶了很多,他卻也並不理會,只盤算着到了沙城該當如何。然而,就在遠遠能看到那些殘垣斷壁的時候,他突然聽到四面八方傳來了一陣叱喝,緊跟着十幾個人就圍了上來。爲首的那個上來之後,漂亮地甩了個鞭花,繼而就喝道:“你們是哪裡人,這羊是誰家的?”
老柴火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遭給嚇了一大跳,好半晌恍然醒悟過來,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氣,結結巴巴地說出了一串蒙語:“尊貴的大人,願長生天保佑您和諸位勇士,我是永謝布萬戶的巴圖。”
爲首的蒙古漢子巴特爾見老柴火蒙古話說得流利,懷疑便少了幾分。打量着這少說也有兩三百隻的羊羣,他雖說有心想要討要,可心裡卻不無顧慮。
這次大戰固然是掠奪了牛羊無數,可半數都是歸了大汗金帳和大汗諸子,他們所得不多,而且牛羊都已經弄了回去,在這兒的就是那一千餘擄來的漢人奴隸,準備回程帶回去,而他們的首領脫火赤諾顏則是正率領精銳預備着下一次的進擊。
自從大汗巴禿猛可一統諸部設立六萬戶之後,領各萬戶的就從原來的諸部領主變成了大汗的親生兒子。這永謝布萬戶的亦思馬因敗死之後,其地歸了大汗的第十個兒子鄂卜袞錫青臺吉。這位臺吉是大汗諸多兒子中倒數第二小的,平時脾氣也很不小,縱使他們的大人脫火赤諾顏深得大汗信任,卻是得罪不起這位主兒。
然而,這大漢正思量該留下人好,還是不爲己甚放了人好,那邊廂又是十幾騎人疾馳而來,爲首的一個赫然是此次留守的脫火赤大管家阿古拉。
“是發現有奸細?”
“大管家,是永謝布萬戶的人。”
眼見那帶隊過來的人衣着華貴,顯見是有些身份的,錢寧連忙對老柴火使了個眼色,後者慌忙高聲叫道:“我是永謝布萬戶的牧民巴圖,這是我撿來的啞巴孫兒。他雖然不會說話,但騎射樣樣精通,只可惜我家臺吉的衛隊始終不肯要他,我家臺吉的管家也不肯在永謝布萬戶名籍上寫下他的名字。諸位如果肯收留他,我願意把我的羊獻給諸位尊貴的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