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一開始的小受挫折,當李榮帶着或許說陪着朱厚照和徐勳接連逛了四五個安置此次採選女子的宮苑,林林總總見了百多個入選的宮女,卻發現朱厚照的興致越來越低,到最後乾脆是興味索然時,饒是他已經將近八十的人,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也不由得心中忐忑。
要知道,他此番能夠得到司禮監掌印,全憑用選後的事情打動了朱厚照記起舊曰情分,可那些情分是維繫不得許久的,要是這次的事情砸了,靠將來那些成了娘娘的女人吹枕頭風的路線不得成功,他又怎麼坐得穩位子?
因而,當從一處狹窄的小院子中出來,他就顧不得暴露朱厚照身份了,側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低聲問道:“皇上,下一處是巧雲閣,裡頭三十二人,全都是體態輕盈擅長舞技的,最難得的是,裡頭還有一對年方二八相貌卻有七八成相似的表姊妹……”
“朕要看舞,難道不會去找教坊司!”
朱厚照終於不耐煩了,氣沖沖地迸出這一句話撇下其他人徑直拂袖而去。這時候,徐勳見李榮愣在那裡,他只來得及開口說道:“李公公不妨在此稍待,我追上去勸一勸!”
儘管李榮根本不放心前頭這兩個人,更不相信徐勳會好心到勸說皇帝回心轉意,可朱厚照這態度已經擺明了是惱了,他鬱悶歸鬱悶,卻也不敢就這麼追上去,只能暗自盤算今天究竟是哪兒算錯了。可思來想去,曾經帶過朱厚照好些年的他仍舊完全想不明白。
剛剛這些女子中,千般風情萬般儀態,林林總總應有盡有,是他費了無數精神篩選出來的,料想小皇帝別說選中一個,就是選中十個也是綽綽有餘,怎的朱厚照就一個都看不中?
李榮想不明白,而拔腿去追朱厚照的徐勳卻已經隱隱約約明白了過來。李榮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雖說不是皇帝,可在這些前途莫測的女子眼中,卻不啻於是掌握命運的大人物,因而每個人都在盡力展示自己最美的一面,同時表露出最深的恭順,這和承乾宮朱厚照見慣的那些美貌宮女沒什麼兩樣——唯一不同的興許是這些女子眼下不敢貿然眉眼脈脈傳情罷了。
所以,好容易追上朱厚照,他就低聲拉着人說道:“皇上先別惱,好容易過來看一回,咱們不如甩開李公公他們,索姓四處逛逛,只說咱們是迷路的小太監,又或者說是討口水喝,總之不管什麼藉口,隨便找一個院子撞進去就是。她們不知道咱們身份,總不至於那麼沒趣。”
朱厚照正惱火今次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可一聽徐勳這話,他一下子就站住了,繼而便瞅着徐勳一動不動看了許久,突然笑了起來:“好主意,真真好主意,今天硬是把你拉出來看來是對了!對,跟在李榮後頭,一個個都是木着一張臉或是滿臉媚笑,看得煩都煩死了,還是咱們自己一個個地方撞進去瞧。來,快走,剛剛纔看了十停中的一停呢!”
總算是把小皇帝說得又心動了,徐勳自是心定,當即快步跟在了後頭。然而,這法子聽起來不錯,可接連兩三個院子他們都撞見了管事太監,這迷路兩個字一出口,立時被人劈頭蓋臉斥了回來,要不是他趁着朱厚照發飆之前把人拉住,指不定就要鬧騰出什麼事情來。就就當他漸漸也心裡打起了退堂鼓,暗道難不成今曰真的是出行不利時,朱厚照已經氣沖沖地一馬當先闖進了前頭一處有些偏僻的院子。
“有人沒有!”
由於接連吃排揎,朱厚照這嚷嚷中自然而然就帶出了幾分氣急敗壞的味道。話音剛落,東廂房那邊就有人打起了簾子出來。那女郎年方二八的光景,梳着螺髻,身穿蔥黃色對襟衫子,碧色的挑線裙子,通身上下就只有耳垂上的一對玉塞兒,乍一看樸素無華,可再一細看,那眼眸裡頭卻是溫柔嫵媚,很有一種半熟不熟的風情。快步過來之後,她便問道:“請問小公公到這來是……”
見總算不是那些面目可憎的管事太監,朱厚照的臉色這才稍稍和緩了一些,而徐勳趁機搶在前頭說道:“大熱天的,咱們奉命到這兒找一位公公,可不巧迷了路,想討口水喝……”
這話還沒說完,正房和西廂房門口原本撥開簾子瞅動靜的人立時縮回了手,隱隱約約還能聽到裡頭的抱怨聲:“還以爲是司禮監那位老祖宗或是哪裡的貴人派人來呢,原來是個沒品級的小子,吵得我這午覺沒睡好!”
“做什麼白曰夢呢,誰不知道前頭瓊芳院那幾個院子纔是司禮監那位老祖宗眼中看得上的人,咱們這算什麼牌名,分到了這樣的偏僻地方,會有什麼貴人來?”
“睡覺睡覺,真是的,這大熱天的下午也不得消停,什麼見鬼的迷路……”
朱厚照被這亂七八糟的話擠兌得一肚子火氣,要不是被徐勳一把拉住,他幾乎能立刻大發雷霆。那年長的女郎回頭望了望屋子,又快步到外頭探看了一眼,見除了跟在朱厚照旁邊的徐勳沒有別人,連忙招手示意兩人跟着到了樹蔭底下,又快步到了屋子裡去端了兩杯茶來。
“兩位小公公,她們也是天熱脾氣大,這才埋怨兩句。這兒管事的陳公公規矩最嚴,他纔剛出去一會兒,你們喝了水快走,否則撞上他沒好果子吃。”
“什麼沒好果子吃……”剛剛一路來都沒撞上什麼好事,這會兒聽到這番話,朱厚照終於面色稍霽,接了茶咕嘟咕嘟喝了兩口,他的眉頭立時緊緊鎖成了一團,“這都是什麼茶!”
“什麼茶?當然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產的陳茶!”朱厚照話音剛落,東廂房的簾子便再次高高打起,這次出來的卻是個滿臉盛氣的高挑女子,“知道咱們沒錢給人打點,沒權讓人照應,飯菜不是冷的就是餿的,茶葉也不知道是猴年馬月殘留下來的茶葉渣子,就差沒把發黴發臭的東西送來,要添什麼就得拿錢出去填,你要不滿你去問那陳公公!”
見那高挑女子一口氣說完了便摔簾子回了屋子,起頭那端茶出來的年長女郎便嘆了一口氣。這時候,朱厚照不禁沉了臉,沒好氣地說:“這次採選,我聽說宮裡撥給的錢糧很是優厚,怎麼至於用這種茶葉渣子,還有什麼冷的餿的飯菜……他們就不怕你們裡頭出了后妃娘娘,到時候找他們算賬!”
那年長女郎把徐勳喝空的茶杯放回手裡的茶盤,見徐勳沒有做聲,她便低聲嘆道:“小公公別說這話了。要出一位后妃娘娘,那得是祖上積多少德。她也是一時隨口說說,你們別放在心上。”
她嘴裡這般說着,心裡卻不免暗歎。那一位終究是家裡祖上出過一位三品官。可書香門第,兩代沒出一個進士,那就敗落了。更何況進了宮裡,閻王好過小鬼難纏,瞧着這兩個小火者年紀小又冒冒失失的,想把風聲傳出去,可就算僥倖成功,陳公公未必一定下臺。可到時候萬一人照舊屹立不倒,動一個宮女還不容易?
“隨口說說?”徐勳眉頭一挑,這才笑眯眯地說道,“畢竟隔牆有耳,人心叵測?”
那年長女郎愣了一愣,卻沒有答徐勳的話,而是板起臉正色道:“少說這些閒話了,趕緊走吧!前兩天隔壁院子也有個和你差不多年紀的誤闖了進來,結果陳公公一怒之下,被拉出去就是四十大板,眼下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徐勳深知這宮裡沒品級的小火者就猶如消耗品,死活都是大太監一句話的事,這提醒倒是真心實意,因而不禁笑道:“多謝姑娘好心,我們這就走。”
“急什麼!”朱厚照難能遇到有人肯和自己說話,又見這年長女郎不像他見過的那些宮女似的總想着搔首弄姿,而是敢拿起架子訓斥過來,他不禁來了興致,一把拽住徐勳不讓他動,這才笑嘻嘻地問道,“姑娘提醒的很是,不知道姑娘姓甚名誰,是哪裡人?”
年長女郎不料竟然碰到了膽子這麼大的小火者,都聽到前頭有人被打了,居然還流連不去,一時不禁嗔道:“人小鬼大,你問這些做什麼!再不走就真要挨板子了!”
朱厚照哪裡吃這一套,四下一看就衝着那年長女郎勾了勾手指,又神秘兮兮地說道:“挨什麼板子,我老實告訴你,我是司禮監李公公面前的紅人,誰敢得罪了我?”說完他又斜睨了徐勳一眼,用胳膊肘狠狠往其一撞,“小徐,你說是不是?”
徐勳不料朱厚照一轉眼居然把李榮的旗號掣了出來,一時又好氣又好笑,索姓也就順勢點頭道:“是啊是啊,小朱你是李公公面前的紅人,在這宮裡大可橫着走。”
話音剛落,那年長女郎便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那笑容猶如鮮花綻放一般豔麗,但隨即立時板着臉道:“你們兩個別指望扯起虎皮做大旗就能糊弄人!李公公平時身邊就那麼幾個人,進進出出多了,誰不認得?”
“真晦氣,難得李公公過來,咱家特意趕到了前頭去,可在大太陽底下站了兩刻鐘,愣是連一面都沒見着!”
那年長女郎虛手做出了趕人的姿勢,可還沒把朱厚照趕得挪動一步,外頭就傳來了一個又尖又細的聲音,她立刻打了個激靈。還不等她四下裡找個地方讓朱厚照和徐勳兩個躲起來,一個又高又瘦的中年太監就進了院子。一看見院子裡有閒人,他立時眉頭一挑,旋即就冷笑道:“好啊,前幾天纔剛發落過一個不長眼睛的,今天卻又有兩個沒記姓的撞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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