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還在太平裡和徐氏一族扯皮不休,兩日之內卻接連造訪開平王府中山王府兩座昔日王府,對於徐勳來說,這世道可謂是變幻無常。只是踏進中山王府的大門,想到昔日徐達和常遇春可謂齊名,可現如今徐家一門兩公貴不可言,常家卻幾乎敗落得不成樣子,連好端端的連祖宅都丟了,徐勳這心裡不免生出滄海桑田之感。
相比多年多次翻修重建的開平王府,這中山王府卻是修舊如舊,縱使會在那些空地上見縫插針地造些房子,可那前廳中堂後廳卻是多年如一日,頂多小修小補動動腦筋。從西角門進去,繞過最前頭的御賜八駿圖樣的大照壁,沿青石甬道一直往前走,隔着儀門遠遠能望見門內一座富麗堂皇的前廳,只此時居中大門緊閉,他也就只是忙裡偷閒瞅了一眼。
帶路的正是前時去過一趟徐氏宗祠的萬全,見徐勳好奇地瞅了那邊一眼,他就解說道:“那是咱們魏國公府的前廳,七間兩廈九架,是從前洪武年間工部營造的,中山武寧王在的時候題名善德。歷來若是有文武官員來拜,大多在這兒待客,而相熟的親友則是到老爺的外書房守誠齋。”
說到這裡,他就轉過頭看着徐勳笑道:“老爺選在那兒見外客,這可是極少見的。”
雖說因爲傅容的關係,再加上此前徐勳給自家老爺送來了整整四百畝地,但如果不是徐勳進門時對他客客氣氣一口一個萬爺,又對前時解圍千恩萬謝,萬全這恭敬的態度裡頭也不會多了幾分熱絡。畢竟,做下人做到他這份上,少許銀錢根本就不放在眼裡,在乎的是臉面和日後的利益。見徐勳聽到這話若有所思,萬全又一面走一面說道:“而且,爲了七公子來,老爺還特地請了小舅爺過來相陪。”
“原來王公子也來了。要說前時之事還來不及謝過,今日過見過國公爺,我一定要好好謝他。對了,萬爺若是有空,可否撥冗也讓我敬您一杯酒?”
“七公子也太客氣了,我不過是一個下人,哪裡當得起您這般客氣!”
聽徐勳把自己放在和王世坤平齊的位置,萬全越發笑得眼睛都眯縫了起來,嘴上卻連番推辭,到最後禁不住徐勳再三相請,這才彷彿勉爲其難似的答應了。待到了外書房守誠齋前,他遠遠看見兩個小書童守在門前,便放慢了步子,又叮囑道:“老爺爲人持重,最重禮數,你見着之後小心應對就是。不過,因你獻田義舉,那些推搪的鄉紳終於鬆了口,老爺心情正好,也不用太拘束了。”
“多謝萬爺。”
謝過萬全,徐勳心中篤定,又跟着往前走到那外書房前,見萬全先站在門口通報了一聲,繼而回頭對他做了個手勢,他這才邁步入內。
這外書房一共三間,明間裡頭居中設着一把太師椅,左右各設兩把交椅並腳踏,顯見是待客用的,但此刻空空蕩蕩,通往東西兩邊屋子的門簾俱是低垂着,卻不知哪裡有人。
正遲疑間,他就看到東邊的墨綠色門簾被人挑了開來,正是王世坤。這位曾經在清平樓上大放厥詞的金陵第一少,這會兒卻規規矩矩,甚至和徐勳交換眼色都不敢,那低眉順眼的樣子幾乎是變了一個人。
“徐兄請。”
一進東屋,徐勳就只見靠窗處設着書案,其餘三面牆都是錯落有致的百寶格書架,上頭擺着一套一套的書。魏國公徐俌並沒有坐在書案後頭,而是背對着他站在書架前正翻閱着什麼。直到王世坤開口叫了一聲姐夫,他才倏然轉過頭來,那眼睛衝着徐勳一打量,見其下拜行禮,他便微微點了點頭。
“起來吧。”徐俌隨手撂下書,轉到書案後頭坐了,又擡手吩咐徐勳坐下,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道,“早上我見了徐迢,你的事情我都聽說了。你能懂得這樣的大義,你們太平裡徐氏一族那些鼠目寸光的尊長全都給比下去了。昨天他們逐你出宗,日後有的是後悔的時候!今天我叫你來,是想問一句,你今後可有什麼打算?”
徐俌這話自然是問得很有技巧。據他向徐迢打探下來,徐勳這次是真的傾其所有,沒有給自己留下一星半點,因而他不免也要做些姿態,順便打探打探徐勳和傅容的關係。果然,在他的炯炯目光下,徐勳立時欠了欠身。
“回稟國公爺,傅公公打算過些時日讓小子上京一趟。”
儘管徐俌問話之前,想過傅容對這少年郎興許會有什麼提攜,但此刻聽到上京兩個字,他立時醒悟自己仍是小覷了兩人的關連。久經滄海的他面上不動聲色,點點頭又問道:“你年紀輕輕,是該多走走多看看的好。聽說你從前也糊塗放縱過一陣子,如今才浪子回頭了?世坤從前也是,來往的都是些不着調的人,你們既經歷相仿,年齡也相近,正該好好相交相交,免得他這個金陵第一少成日裡遊手好閒胡作非爲!”
王世坤雖說對徐勳觀感不錯,可聽自家姐夫口口聲聲只說別人的好話,卻把他貶低到了犄角旮旯裡,頓時大爲不滿,可面上卻不能表露出來,還只能哼哼唧唧地應着。徐勳把這一幕都看在眼裡,自然不會就這麼看着人心裡落下疙瘩。
“國公爺言重了,小子自幼沒有父母教導,這才一時糊塗被奸人所誘誤入歧途,怎能比得上王兄一直都是雙親長姊嚴加教導?王兄被人稱一句金陵第一少,不過是玩笑話,那些名聲多半是以訛傳訛。小子自己的經歷自己知道,其實真要說和那些市井之徒廝混,幹了多出格的事卻未必,但三人成虎,一盆盆的髒水潑上來,就是乾淨人也潑髒了,更何況我們本就有口實落在別人眼中?”
聽徐勳竟是爲王世坤這樣辯護,徐俌斜睨了一眼尚不滿二十的小舅子,頓時笑了起來。他這一笑,王世坤終於鬆了一口氣,忙在旁邊陪笑道:“姐夫,就是他說的這道理。我做了一丁點不當的事,那些人就放大了十倍宣揚,我的名聲還能好麼?”
“好了,你自己也有舉止失當的地方,否則怎會有這名聲!”呵斥了王世坤,徐俌少不得又問了徐勳一些別的,從自小讀過的書,到平素喜好等等,甚至還令其當場寫了幾個字,最後才彷彿不經意地說,“你家六叔稱我一聲叔父,你也不妨叫我一聲叔公……”
話音剛落,他瞥見王世坤偷笑不已,突然意識到這其中多有不妥,立時又改口道:“只不過,你和世坤的輩分還是各算各的,多多來往多多幫襯……”
拿出長輩的架子說了好一通,魏國公徐俌正要再探問探問傅容對徐勳究竟有什麼安排,外間突然傳來了求見聲。待到徐俌吩咐了人進來,一個書童快步進門,磕了頭之後說:“老爺,京城那邊有信使來。”
聞聽此言,徐俌立時面色一正,當即吩咐王世坤帶着徐勳在外院隨便轉轉,然後才讓人傳了信使進來。待到問了信使兩句之後接了信,他就屏退了人,隨即親自裁開了那封信,纔看了幾行,就一下子蹙緊了眉頭,旋即竟是離座而起。
定國公徐永寧病重也就罷了,魏定二府原本就只剩下了面上的親戚關係,徐永寧閒住不管事多年,在朝堂上已經沒什麼影響力了。然而,最近朝堂上那些科道言官等等奏請裁汰冒功冗員的風聲越來越大,那些太監們的子嗣家人加了官的,如今一個個都被揪住了不放,連帶勳貴子弟的濫任都給人翻出了老賬來。
侍奉太子的兩個勳衛因爲所謂恣意遭了斥責,好幾個在國子監讀書的勳貴子弟都被學官申斥,他的嫡孫徐鵬舉就在其列!這陣突如其來的風究竟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