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宇和曹元兩人的突然下錦衣衛獄讓內閣首輔李東陽嗅到了一絲異常,而接下來京城中的驟然大索,也讓他大爲納悶。然而,哪怕在弘治年間,求見天子都不是容易的勾當,更不用說凡事率性而爲的正德天子。於是,他只得耐下心觀察事態的進展,當來自江西的急報在三天後終於送到了他這內閣首輔的案頭時,饒是以他的資歷和心態,第一反應便是不可置信。
寧王謀反,劉瑾捨身行刺,寧藩之亂一日而平?
這前一樁和最後一樁也就罷了,畢竟有安化王朱寘鐇謀反的先例在,寧王這位親藩眼看事態不好狗急跳牆也能想得通;至於一日而平,只看徐勳和張永對付安化王時那應付裕如,此番須臾平定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畢竟,這種事情平息越快,對百姓的影響就越小,不論如何都是好事。然而……劉瑾會去行刺寧王朱宸濠,還是捨身行刺,這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
“這大路當中擋道的石頭,終於撬動起其中一塊了!”
不但李東陽是這麼想的,朝中不少並非徐黨劉黨的大臣也一度是這麼想的。當消息傳開的時候,整個京城裡有不少地方都傳來了噼裡啪啦的爆竹聲,甚至還有膽大的直接放起了煙火。而更多的人都開始私底下串聯了起來,尤其是當錢寧落網下獄的消息爲衆人所知之後,想着錢寧那平步青雲的升官之路是因何而來。更有甚者打起了趁勢把徐勳拉下馬的主意。
於是,李東陽因爲劉瑾之死而長舒一口氣。一時間忽略了下頭動向的時候,朝中官員暗地裡的串聯趨勢自然是越來越明顯。而張太后把內廠和東廠暫且交給了張鶴齡張昌齡兄弟代領。這兩人在先後找徐良試探了一下之後,立時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西廠和錦衣衛在狠狠挖地三尺把寧藩在京城的各式產業和眼線連根拔起之後,也彷彿一夕之間從街面上消失了,更讓那些串聯大爲猖獗。終於,當得報徐勳一行人過了天津的時候。雪片似的上書立時堆滿了司禮監,其中三分之二都是北直隸和山東山西一帶的地方官上書。
這些奏疏不是算劉瑾當初爲寧王復護衛一事竭盡全力的舊賬,就是算徐勳力薦錢寧的走眼,亦或是乾脆說兩人狼狽爲奸。請遠奸臣正朝堂等等。就爲了這巨大的聲勢,也不知道官道上跑死了多少匹馬!
然而,司禮監把這一大摞一大摞的奏摺往宮中一送,繼而便如同石沉大海,全部留中沒有半點音信。百折不撓的人雖是大有人在,可等到平北侯徐勳和張永谷大用等人到了京城的那一天,已經銷聲匿跡好些天的小皇帝仍然沒有做出任何表示。
而小皇帝的態度須臾就來了。剛到京城還未進家門的徐勳,就徑直和其他人被宣召進了宮!就在這一天傍晚,天子更是下詔內閣五府六部以及都察院大理寺等等要緊衙門的堂官,次日文華殿議事。儘管這是衆所盼望的日子。可小皇帝偏偏挑在那些近臣回來之後的次日重開議事,仍然讓不少滿心期冀的人生出了一種不妙的預感。
這一天晚上,徐勳並沒有出宮。他陪着朱厚照在豹房前頭那寬闊的演武場中,看着那空蕩蕩的場地,以及那兩條長長的馳道。西苑不比宮城,種樹栽花的地方不少,尤其是在這豹房附近,更是綠樹成蔭,花香拂面。君臣二人就這麼隨隨便便地坐在地上。一起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朱厚照方纔仰天伸出了手抓了抓,隨即若有所思地說:“徐勳,你說朕貴爲天子,爲什麼抓不住天上的星星?”
面對這種太富哲理的問題,徐勳腦海中先是閃過了一部幾乎就要忘懷的片子,隨即方纔苦笑道:“日落月起星沉,從古至今,人都以爲這是亙古不變的。但是,卻很少有人知道,這天上的太陽遲早有一天會消亡,而從此月亮也會消失不見,至於星星,從數千年前到現在,他們一直都在變動着位置,也會有一天走向死寂。”
見朱厚照用一種彷彿是活見鬼似的目光看着自己,徐勳便微微笑道:“這都是少年時期的那位先生教的,他還說過一句很讓人沮喪無奈的話。人生下來,便是要死的。”
朱厚照自從劉瑾死了之後,一路回來便一直心情鬱悶,此時此刻聽到這完全不像是安慰的安慰,他不禁瞪大了眼睛,當即眉頭一挑道:“照你這麼說,橫豎是要死,那還不如想凡事隨着自己的性子肆無忌憚,橫豎到最後就是一個死字!”
“倘若只是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既沒有父母親人,也沒有妻兒朋友,那麼理論上是可以如此。”徐勳微微一笑,突然之間想起了自己前世復仇之後滿心空落落的那種寂寥,這才一攤手道,“人是羣居的,單單一個人活不下去,光是寂寞就能殺死他,所以總得爲着那些關切愛護自己的人想一想。就好比我,看着爹和家裡的媳婦女兒平安喜樂,我就滿足了,樂意就這麼得過且過地把日子過下去。”
“你這還算是得過且過?”
朱厚照一時爲之氣結,見徐勳使勁點了點頭,又好氣又好笑的他索性就這麼躺倒在了地上。儘管事情已經過去那麼多天了,劉瑾的棺木已經讓他運回了京城預備下葬,可他彷彿一閉眼睛,身旁仍是有這麼個人似的。所以,想到堆滿了乾清宮東暖閣大半間屋子的各式奏摺,想到蕭敬的種種奏報,他就覺得心中有一把火在燒。可是,徐勳所說的那些話,卻讓他的思維不知不覺轉到了另一個方面。
“徐勳。朕若是加恩劉瑾的家人,你怎麼看?”
“皇上聖明。”
朱厚照被這想都沒想就說出來的四個字給噎得一呆。旋即氣急敗壞地說道:“沒了?”
“沒了。”
面對滿臉鄭重絲毫不像是開玩笑的徐勳,朱厚照索性就這麼轉過了身子去。然而。這些天來一直都沒睡好的他此時卻漸漸覺得眼皮子發重,不知不覺便合上了眼睛。迷迷糊糊的,他依稀看到了這些日子來越來越少在夢中出現的弘治皇帝,見父皇一如從前那樣對着自己頷首微笑,他頓時心情更鬆弛了下來。
“父皇,兒臣答應過你的。要當個好皇帝……”
徐勳聽到這麼一聲嘟囔,忍不住伸出腦袋過去一看,見朱厚照顯見是睡着了,他頓時啞然失笑。解下身上的外袍就爲其蓋在了身上,隨即撐着手站起身來。見不遠處的地方几個人分明在探頭探腦,他便招了招手,等張永谷大用等人全都趕了過來,他方纔指着地上的朱厚照,笑着低聲說道:“皇上好不容易睡着了,你們在旁邊看着,若不放心你們便小心挪一挪。我找個地方去睡一覺,明日還要文華殿議事。”
見徐勳打着呵欠就這麼徑直去了,幾個大璫你眼看我眼。尤其是馬永成魏彬和羅祥,都想趁着這最後時刻在小皇帝那兒使使勁,可眼下要解決的首要問題卻是怎麼不吵醒朱厚照而把人弄進屋子裡去。而張永和谷大用看了一眼分明是做了撒手掌櫃溜之大吉的徐勳,彼此對視了片刻,便都暗自笑了起來。
這一晚上,有人酣然入夢一夜好睡,有人輾轉難眠,也有人噩夢不斷。當文華殿大門一開,前前後後的高官大佬們魚貫而入。不少人都在看着孤零零的李東陽。除了之前劉健謝遷致仕的時候,內閣少有如此人員空缺的一刻,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文武大臣們一入大殿,看到的便是朱厚照一反禮儀地並不是等大臣齊集再升座,而是早早就坐在了居中的寶座上。然而,他身邊一貫留給劉瑾的那個位子,現如今空空如也。顯然也是提早到了徐勳並未出現在天子左近,而是殿上武官之中極其靠前的位置。原本有人想要開口質疑,但早有人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
“你忘了不成?之前他晉升侯爵的時候,也出任了左軍都督府左都督,這位子該當就在中軍都督府兩位都督之後。”
眼見羣臣站定,接下來按次行禮,等衆人站定之後,朱厚照不等有人站出來說話,便一字一句地說道:“朕知道這數月不朝,想必諸位心中想什麼的都有。”見那些內侍等等除了張永等人之外,其餘的都按照自己此前的吩咐,躡手躡腳地退到了殿外,他便一字一句地說道,“事到如今,朕也不瞞騙你們,徐勳劉瑾等人的江西之行,朕是跟着一塊去的。”
他倏然站起身來,犀利的目光一掃那些彷彿立時就要喧譁起來的上下官員,冷冷地說道:“爾等讀聖賢書的文官當中,有一句話說得好,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而對朕這個天子來說,到外頭走一走看一看,遠勝於窩在宮裡聽人歌頌什麼盛世太平無飢餒,也勝過聽人說內官貪腐橫行地方,彷彿是但凡進士出身的就沒有不稱職不清廉的似的。朕路過淮揚的時候,聽見過一個笑話,有個縣令倒是熱衷於修水渠,可原本好好的地方,被他一修水渠,三天兩頭鬧洪災,可他卻高升了他處,百姓都恨得牙癢癢的!”
“所以,朕去都已經去了,如今也已經平安回來,不想聽那些亂七八糟的勸諫,而且此話只是對你們說,若外間有什麼質疑,朕是不認的,而且回頭這些年的君臣情分也就沒了!”
一口氣說到這兒,朱厚照一擺手,見張永等人認命地擡了那幾個大箱子過來,他便緩步過去,隨便拍了拍其中一個,這才嘿然笑道:“這幾個箱子裡是什麼東西,想必你們應該比朕更加清楚。牆倒衆人推的道理,朕從前不是不知道,但直到這一次方纔清清楚楚地認明白了。那麼多人只知道看着劉瑾的壞處,就沒人想想他的好處?難道他此前主張嚴加考察官員有錯,難道他主張稅賦清欠有錯,難道他主張按照國初的田畝法,清算各地田畝,嚴禁兼併有錯?你們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不妨捫心自問,有些事情是不是真的出自公心!”
儘管朱厚照登基這兩年多來已經是成長了許多,但對於這些動輒在官場已經二三十年甚至三四十年的老臣來說,小皇帝即便精明也有限。可這會兒聽到朱厚照這最後幾個反問,以及那出自公心四個字,不知不覺就有人面色不自然了起來。
然而,朱厚照顯然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眼見堂上暫時沒人出來和自己打擂臺,他便回身坐下,看着張永說道:“把這幾箱子東西拿到文華殿外,令司禮監諸文書寫字官,一樣一樣記錄上書人的名姓,至於內容不用看,徑直就燒了。人都已經死了,他們還要怎樣?至於這些記下名字的人……吏部尚書張彩!”
號稱中風的張彩精神奕奕地出現在今日的文華殿上,足以讓人明白此前張彩上了密奏,於是方纔讓劉宇曹元錢寧等人鋃鐺入獄的消息屬實。此時此刻,當他出列的時候,自然而然引來了無數人的矚目。
劉黨中人此次受創嚴重,張彩已經當仁不讓地成爲了這殘黨中的領軍人物!
“你是吏部尚書,這些人就由你每年親自考察。將來他們在任上,每一年做到了些什麼事,沒有做到什麼事,民間風評如何,朕要看到一張詳詳細細的單子!倘若他們真的是政績斐然,朕不會計較今天的上書,升賞都不會少了他們的,而且會昭告天下褒獎,但他們要是治理一方都做不到……哼,知道說別人卻不能自省的,給朕滾回家種地去!”
“臣遵旨。”
這樣一條旨意足以讓今日從尚書侍郎到大理寺卿等等一衆高官齊齊色變。然而,小皇帝卻又搶在他們表示反對之前,斬釘截鐵地說道:“這是朕的旨意,不是和你們商量!另外,聽說河套那邊力抗小王子,接連好幾場小勝,楊一清居功至偉,內閣正好缺人,調他回內閣任次輔!廷推的事情,李先生安排一下吧!吏部考察官員的事,回頭讓楊一清監理。”
徐勳看着說完這一切就立時拂袖而去的朱厚照,面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以楊一清的資歷功績,再加上劉瑾死後風頭反而更盛的張彩總算有個人能鉗制鉗制,廷推要是通不過,那就是咄咄怪事了!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