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深掌燈的時候,軍稽處的北衙裡安靜的幾乎到了針落可聞的地步。大檔頭的小院子外面只有兩個黑袍守着,矗立不動就如同兩尊石像。院子裡也很黑暗,只有書房裡點着一盞燈。
軍稽處的大檔頭謝映登坐在燈下看書,神態平靜。
看他的樣子似乎對今天長安城裡的大行動沒有一點擔心,燈火搖曳,不是發出微弱的噼啪聲響。
羅士信和裴行儼的三萬精騎是在早晨就出現在長安城外,半個時辰之後大概有二十幾個朝廷重臣不約而同的到了北衙。一個時辰之後,北衙黑袍傾巢而出。已經過去整整五個時辰,長安城早已被夜幕籠罩。?? 將明838
就在距離謝映登的小院幾十米之外的院子裡倒是燈火通明,這個院子比謝映登的院子也要大上不少。客廳里加了不少椅子,屋子裡都是穿着紫『色』朝服的官員。按照大唐的規矩,正四品以上的大員才能穿紫『色』官服。若是普通百姓看到這一屋子的尚書侍郎只怕會嚇老大一跳,要是再看到好幾個身穿國公服飾的顯貴只怕更會激動不已。
坐在最裡面的是幾個上了年紀的老臣,包括已經從朝廷裡退下來的劉政會。不過就好像商量過一樣,他們這幾個退下來的人身上也都穿着朝服。
顯得很隆重。
虞世南品了一口微涼的茶,下意識的看向劉政會低聲嘆了一句:“北衙的院子好深。”
劉政會點了點頭道:“確實很深,聽不到殺人的聲音。”
虞世南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忍不住說道:“其實你該勸勸他。”
劉政會苦笑着搖了搖頭道:“勸?有些人總是覺着自己得到的不夠多,所以慾望便沒了止境。手裡有一個銅錢,便想着連買一個白麪饅頭都不夠。等有了十個銅錢,又在想連買一壺酒都不夠。有了一百個銅錢,就會想連一個青樓的女子都玩不了。等玩夠了滿城的青樓女子,又去想……”
虞世南忍不住擺手道:“太粗俗。”
劉政會搖頭笑道:“雖然粗俗,但意思很明白了。他沒來找我是我的福氣,他來找我我就不能裝傻了。你也知道,在這個時候裝傻其實就是犯了錯。但我能做的也就這麼多,等燕王殿下回來還有的我去解釋呢。哪裡還能管那麼多?再說……是我能勸住的嗎?”
虞世南嗯了一聲,忍不住看向外面:“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結束。”
“早就結束了。”
劉政會肅然道:“從羅士信裴行儼兩位大將軍帶兵回城的那一刻,這事就已經結束了。”
虞世南一怔,隨即點了點頭。
大明宮距離原來的宮城並不僅,雖然看起來兩片建築是緊挨着的,但若是走路的話七轉八轉的沒有半個多時辰走不到地方。而要走到在宮城還往南的皇城,還得多走最少半個小時的時間。
在皇城最深處有個不起眼的小院子,院子里長滿了野草。
院子的門開着,但門口站着十幾個身穿大紅『色』長袍的侍衛。他們是軍稽處緹騎,而不是之前守衛在這裡的黑袍。在小院子裡面房間門口跪着兩個人,一個太監,一個宮女。太監嚇得面無血『色』身子還不住顫抖着,倒是那看起來粗鄙不堪五大三粗的宮女一臉的淡然。
屋子的門也開着,裡面微弱的燈光灑出來正好照在那宮女的臉上。若是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她眉宇間還有一種讓人敬佩的堅毅。
軍稽處六大檔頭之一的勝屠小花走進屋門,看了看屋子裡簡單的佈置沒有說話。他的視線最終落在那個不起眼的小板凳上,然後走過去搬到屋門口,背對着月光,勝屠小花緩緩的坐了下來。
皇帝李承德從離間走出來之後看了勝屠小花一眼,然後微微頷首算是打過了招呼。?? 將明838
“到時間了?”
他問。
勝屠小花坐在皇帝每天都坐着看天空的小板凳上,沉默了一會兒回答道:“本來時間是不到的,應該再過一陣子我纔會來。但陛下也知道所有事都不是一成不變,誰也不會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
“不過幸好……”
勝屠小花認真的說道:“陛下本來就不常在人前『露』面,所以還是能瞞一陣子的。”
李承德在椅子上端正的坐好,還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他穿着的是皇帝的明黃『色』龍袍。大唐開國皇帝李淵稱帝之後,就把皇帝的龍袍由黑『色』改爲明黃『色』,看着雖然少了些許威嚴,但多了幾分尊貴。
“朕想知道的是,你是第一個來找朕的,還是最後一個來找朕的。”
勝屠小花認真的回答道:“入夜之後纔到這裡,當然是這裡是最後一處。”
李承德看了門外一眼,伸手指了指那些緹騎士兵問道:“之前守在外面的黑袍呢?都殺了麼?”
勝屠小花點頭道:“不能不殺。”
李承德嗯了一聲道:“有些可惜了……他們都是盡職盡責的人,朕不是沒想過利用他們,可一個都沒收買過來。”
“因爲陛下你的本錢不夠厚。”
勝屠小花笑了笑說道:“陛下既然已經明白,那就輕儘快些。微臣還要趕着會北衙覆命。”
“覆命?”
李承德問道:“你不是軍稽處的代理大檔頭麼?怎麼還需要向別人覆命?”
勝屠小花道:“看來這小院子確實關不住陛下的消息來源,微臣之前確實是軍稽處的代理大檔頭,但謝大檔頭在一個多月之前就已經返回了長安城裡,我回去覆命,自然是向大檔頭覆命。”
“怪不得。”
李承德點了點頭,然後問勝屠小花:“朕自己選擇方式?”
勝屠小花點頭表示尊重他的意思。
李承德笑了笑,從袖口裡取出一顆『藥』丸放在眼前看了看:“那就服毒吧,朕的膽子一直不大,所以總是會懼怕刀槍。至於懸樑,又太痛苦了些。所以還是服毒好,而且屍首也能完好些。”
李承德捏着『藥』丸微微皺眉,然後塞進嘴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將『藥』丸衝下去之後對勝屠小花說道:“朕早就知道會有今日,所以時刻備着這個東西。”
“陛下有心了。”?? 將明838
勝屠小花站起來,卻沒有走。
五分鐘左右之後,李承德的臉『色』開始變青,身子也開始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他再也坐不住,身子掙扎着跌倒在地上,抽搐了一會兒之後便不再動彈。
門口跪着的宮女悄悄舒了口氣,『摸』了『摸』自己袖口裡藏着的『藥』丸。
勝屠小花緩步走出屋門,回頭看了一眼倒在地上已經沒有生機的皇帝搖了搖頭:“來人,取二部秘製的朱顏紅再灌一瓶進去。都這個時候了,怎麼能吝嗇那一瓶毒『藥』?雖然一瓶朱顏紅在黑市上最少值十兩金子且有價無市,但咱們軍稽處裡從來都不缺貨。”
撲通一聲,那宮女緩緩的軟倒在地。
……
……
久安街
最裡面的宅子燈火輝煌,只是也不知道爲什麼那燈火晃動的很劇烈。就好像有無數的鬼火,在那片不大的宅子裡來回飄動一樣。這附近居住的百姓沒人敢出來查看,因爲從白天這條街就被官府的人封了。
最裡面那片宅子,是侯府。
侯府不是什麼侯爺的府邸,而是兵部侍郎侯君集的家。
之所以一整天大批的黑袍還沒有離開這裡,是因爲這個院子雖然不大但需要仔仔細細的搜查。包括每一個角落,甚至房樑上。侯君集的書房是搜查的重中之重,雖然從早晨開始在這屋子裡就沒有搜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一個領隊的黑袍團率看了一眼站在院子裡負手而立的侯君集,忍不住搖了搖頭嘆道:“既然已經到了今日,侯大人何必還要替別人隱瞞什麼?這段日子以來你們之間來往的書信必然不少,而且……你手裡應該也有一份名冊。”
侯君集把看着夜空的視線收回來,忍不住失聲而笑:“你也說了,已經到了今日沒必要再裝傻。可正因爲如此我纔沒什麼好說的,辦我的案子……難道還需要證據?雖然我必死,但想來主公仁義,我老家裡或是還會給我留下根苗,既然有後,我怎麼能不爲後人考慮?”
軍稽處的團率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
一個時辰之後,侯君集被押送到了軍稽處北衙。
就在謝映登的那個小院子裡。
謝映登看到帶着手鐐腳銬的侯君集走進屋子之後,放下手裡的書冊做了個請的手勢。侯君集沒拒絕,在謝映登的對面胡凳上坐了下來。
“大檔頭早就回來了?”
侯君集問。
“有一個多月了。”
謝映登微笑道:“之所以請侯大人來,是因爲剛纔下面人回報說沒從侯大人的府裡查到任何有用的東西。”
“你來問,難道就比他們問管用些?”
侯君集忍不住微微冷笑,眉宇間透着一股不屑。
“我不問。”
謝映登從桌案上拿起一摞紙張遞給侯君集道:“是想給你看看這個。”
侯君集微微皺眉,還是忍不住好奇將那幾張紙接了過來。只是隨意掃了掃,他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發白。
謝映登看到他臉『色』變化,笑了笑說道:“其實我不需要你府裡的任何罪證,因爲確實沒這個必要。你看的這份名單,只怕比你自己心裡記住的還要詳細些。這是隴西幾個名門望族的名冊,很多人你不認識,甚至連名字都沒聽說過。而且這些人中有九成和你的案子沒有一絲關聯,他們甚至不少人根本不知道你是誰。”
“不過因爲你,這些名字從今夜開始只怕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不見了。都是因爲你啊……這其中有不少還未束髮的少年,也有已經白髮蒼蒼的老者。”
“何必?”
侯君集忍不住顫聲說道。
“不只是這些。”
謝映登拿起另外一摞更厚的紙張比劃了一下說道:“這裡有上千個名字,是你和軍中來往的那些將領們的家眷。用紅筆勾了名字的都是男丁,不論大小一律處死。沒勾名字的是女人,一律發配邊塞爲奴。”
他把最上面那一張紙遞給侯君集:“這是你家的名單,你看看是否遺漏了什麼人沒有?”
“你們不能這樣!”
侯君集猛的站起來,眼神中都是壓制不住的恐慌:“就算我有大罪,可當年主公曾經親口說過,若我犯錯,罪不及親人!當年我爲燕雲軍立下過無數功勞,這是主公爲了獎賞我而特意下的旨意!”
謝映登用可憐的眼神看着侯君集認真道:“你這樣白癡,想謀逆怎麼可能成功?”
侯君集表情一窒,隨即哀鳴一聲身子軟軟的倒了下去。
謝映登在他身邊緩緩蹲下來,貼近侯君集的耳邊輕聲說道:“我回來之前主公特意交代過,如果你真有悔改之心,能知錯,可以爲你留下最小的兒子。”
“真的?”
侯君集猛的坐直了身子,滿眼都是希冀。
謝映登笑了笑,指了指桌案上的筆墨白紙說道:“看你如何做,主公的吩咐我不敢不聽。不過若是你自己不把握,我又能做什麼?”
“我寫。”
侯君集站起來,快步走過去提筆在那白紙上一邊寫一邊問道:“主公確實交待過這句話?”
謝映登點了點頭道:“我自然不會騙你,而且不會篡改主公的旨意。”
侯君集臉上浮現出一絲愧『色』,提筆疾書,很快就在白紙上寫下了幾十個名字。然後寫下自己的名字,咬破手指按了手印。
“我的幼子還小,什麼都不知道……”
他看向謝映登說道。
謝映登嗯了一聲:“主公交待過的事,我自然會遵從。”
侯君集長長舒了一口氣,抱拳躬身:“多謝。”
謝映登微笑着擺了擺手道:“不過後來我勸主公不能留下禍根,主公隨即收回了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