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時是春暖,一晃而過兩個多月,已經進了盛夏。
大草原上一望無際,日頭無遮無攔的曬下來,對於行進中的人馬來說無疑是個煎熬,不過緩緩向前的騎兵都是百裡挑一的精銳,他們這樣的百戰老兵對於行軍來說,並不是一件難以承受的事。
從早晨出發走了整整一天,終於在傍晚時候看到了一片林子。並不大,樹木也不繁茂,但確實是個宿營的好地方,最起碼隱蔽些。大草原上的戰事雖然停了,但也多了不少遊賊亂匪。這幾百精銳雖然戰力驚人,但不必要的麻煩還是能避免就避免。
隊伍直接進了林子,血騎四虎安排好了遊騎和斥候之後便帶着人搭建營帳。進了林子之後李閒才發現,原來時過境遷這個詞真的很有道理。他以爲自己記得在草原上的每一件事,無論大小。
可他記憶中實在對這片樹林沒有印象,草原沒有變,變了的是他。
以爲記住了的東西,十年之後其實早已經面目全非。不只是李閒,很多人都以爲自己對過往念念不忘。可真的重新走一遍的時候纔會發現,原來自己並不是記得所有的事。而且走過之後纔會醒悟,當初自己也錯過了不少風景。人們喜歡回憶,卻很少會想到,回憶早已經在不經意間變得模糊。
李閒扶着達溪長儒下了馬車,掃了一眼四周的環境忍不住搖了搖頭:“這林子太小了,不一定有什麼野味。一會兒我和鐵獠狼他們轉一圈,若是獵不到東西今晚又只能吃乾糧了。”
葉懷袖輕輕笑了笑,指着一個方向說:“如果那個小部落沒有遷徙的話,往那邊十幾二十裡就能看到一片營地。那是一個草原上很少見的不喜歡隨便遷移的部落,也不知道有沒有毀於戰亂。如果還在,倒是可以去買些羊回來。”
“我不記得這片林子,也不記得有這樣一個小部落。”
李閒微微皺眉說道。
葉懷袖理了理被風吹亂了的長髮,語氣輕柔的說道:“女人的記憶總是會比男人深刻些,而且那個時候你腦子裡想的都是別的事,怎麼會刻意去記住和你沒有任何關係的地方?這裡距離我建的草廬已經不遠,我自然比你記得清楚些。”
李閒默然。
“我去吧。”
鐵獠狼道:“主公你們先歇息一會兒,來回二三十里的路也用不了多久。縱馬狂奔,月亮升起來之前肯定能回來。”
李閒點了點頭說了句小心,便扶着達溪長儒找地方休息。鐵獠狼和朝求歌他們幾個招呼了十幾個士兵,帶上了一些當初特意備下的蜀錦和茶葉往那個小部落的方向而去。戰亂一年,那小部落還在原地沒動的概率並不大。
“朝廷裡沒有什麼大事讓你分心吧?”
達溪長儒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看着李閒問道。
“沒有。”
李閒笑了笑,拔開水袋子的塞子後遞給達溪長儒:“不過都是些瑣碎的事,沒有什麼要緊的。”
張仲堅挨着他坐下來,喝了一口酒說道:“不管有沒有事,這一趟都得走完了才能回去不是?你就安安心心的賞風景,安之現在也不是當年那個莽撞冒失的孩子了。他能處理的,不然也不會陪你出來散心。”
達溪長儒失笑:“說的也是,明明自己已經沒能力在做什麼,卻總是習慣這樣想多操些心,越老越貪……哈哈”
“我現在除了享福之外就剩下睡覺了,你應該像我學習!”
張仲堅白了他一眼繼續說道:“安之有巨話說的好……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數百年。屬於你我的那個時代造就過去了,現在是屬於安之的時代。還是剛纔的話,他自己知道輕重緩急,若他不是有把握,怎麼會跑出來不理朝政?”
達溪長儒笑了笑道:“只是最近幾天發現密諜送來的摺子越來越多,尤其是昨日夜裡,竟是一夜都沒閒着,前後一共有十二份奏摺送過來。若不是出了什麼急事,怎麼可能密諜來的這般密集?”
張仲堅聽了一怔,忍不住看向李閒問道:“真出了大事?”
李閒從張仲堅手裡接過酒囊喝了一口,抹去嘴角的酒汁語氣平淡的說道:“兩件事,一件好事,還有一件好事……不過第二件好事不怎麼讓人高興。”
“第一件,鐵勒人的騎兵被陳雀兒來淵的水師,還有秦瓊的齊魯營人馬堵在黃河岸邊。這些日子草原人病死了不少,軍心潰散。前些時候一戰下來,鐵勒人便一潰千里。札木合生死不明,鐵勒人的二十萬騎兵已經構不成威脅了。”
“這確實是好事。”
張仲堅點了點頭問:“那第二件讓人不會開心的好事是什麼?”
李閒沉默了一會兒回答道:“出塞之前我派了羅士信和裴行儼帶精騎三萬開拔,對軍中宣稱他們兩個是去協助秦瓊圍殺札木合。但不是……他們沒去東平郡,而是回了長安。”
……
……
當長安城裡沒有羅士信裴行儼的時候,杜如晦也沒有擔心過什麼。因爲城裡還有程名振,沒有兵權的謀逆不過是個笑話。就算有個所謂的天子做噱頭,就算有幾個世家大戶在背後撐腰。可這依然是個笑話,只要程名振沒有被那些準備謀逆的人拉過去,那麼長安城裡就算再激流暗涌也不會讓他擔心的睡不着覺。
而當羅士信和裴行儼的三萬精騎突然出現在長安城外,杜如晦就知道結束這鬧劇的時候到了。
燕王殿下沒有任何旨意提前送回來,而且羅士信和裴行儼也沒有在之前跟他有過聯繫。這三萬精騎就這麼突兀的回來了,就因爲這突兀,所以杜如晦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也知道燕王殿下的意思是什麼了。
於是,就在三萬精騎出現在城外的消息傳進杜如晦耳朵裡的同時,他立刻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立刻離開了衙門,上了馬車吩咐車伕能趕多快就趕多快。馬車飛奔繞過半個宮城之後直接進了大明宮,然後又直接進了軍稽處北衙。他纔到北衙沒多久,至少十幾個朝廷重臣也先後到了這裡。杜如晦和他們之間也沒有任何商議,他們都是知道精騎回城之後立刻做出的決定。
來的這些朝臣,包括都御使魏徵,還有無功而返的房玄齡,唐儉,裴操之等朝廷重臣,甚至還有虞世南劉政會等幾個已經賦閒在家的老臣。又小半個時辰之後,六部九卿的官員有一大半到了北衙,就好像長安城裡所有的部衙都搬到了這個大院子裡似的。
當杜如晦看到劉政會的時候忍不住笑了笑:“怎麼老大人你也來了?”
劉政會看了看左右那些官員,噓了一聲後壓低聲音說道:“我雖然老但還沒糊塗……有些人忘了幾年前軍稽處血洗長安城那一日一夜,但我還沒忘。所以有了事不敢去別處,反而覺着自己先來軍稽處裡才安全。這個時候敢來這個地方的,最起碼心裡沒愧。”
“哈哈!”
杜如晦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以爲這次只有我自己想到,原來大家都是聰明人。既然到了,咱們進去跟軍稽處的人要杯茶喝?”
劉政會笑道:“軍稽處的茶沒幾個人願意喝也沒幾個人敢喝,誰要是被軍稽處請進來喝茶只怕心裡都會打鼓。但今天不一樣,這茶喝着踏實。”
衆人進了院子,然後直接佔領了軍稽處北衙的客廳。
而這個時候,謝映登和勝屠小花正在距離客廳大概二百米遠的一個小院子裡議事。這院子不大,種了一棵臘梅就沒太寬敞的地方了。謝映登坐在爲首的椅子上,在他面前的是軍稽處六部的所有主持日常事務的檔頭。因爲人比較多,有幾個人甚至站在門口。
謝映登的視線在衆人臉上掃過,然後擡手往下壓了壓:“軍稽處裡知道我早就回到長安城的,沒幾個人。你們當中大部分人也都不知道,之所以有意瞞着你們,想來你們也都能體會其中的意思,勿怪。”
“請大檔頭吩咐!”
幾十個人抱拳垂首。
謝映登嗯了一聲,沉吟了一會兒說道:“葉大檔頭在任上的時候,軍稽處做了一件震動天下的大事。你們其中大部分人都參與了那件事,想必你們現在依然清晰的記得那天發生了什麼事。”
他頓了一下說道:“今天召集你們來,也是有一件大事要做。如果按照意義來說,這件事或許能和葉大檔頭指揮的那件事相提並論。”
下面的人立刻精神一震,都明白謝映登話裡的意思。
“到時候了。”
謝映登站起來,視線緩緩的掃過這些手下:“咱們軍稽處大大小小做過許多對朝廷有益的事,但是歸根結底還是爲主公做事。葉大檔頭爲了主公血洗了一次長安城……今天我也要帶着你們,再洗一次。”
……
……
城門樓山,副將看了看城外列陣以待的三萬精騎,臉色有些難看,他走到程名振身邊忍不住擔憂道:“現在不清楚,到底城外的人是什麼來意。是主公的命令,還是那些謀逆之人串通了的人馬?”
程名振看着城外那招展的精騎微笑着說道:“如果是謀逆之人的兵馬,你覺得他們會在城外列陣嗎?”
副將一怔,隨即明白過來:“他們會直衝城門。”
他想了想之後問:“大將軍,咱們該怎麼辦?”
程名振笑道:“什麼都不辦,這數萬精騎回來就是鎮場面的。咱們只需守好了城門,一個人不許放出去就是了。至於其他的事,如果需要軍方動手,外面的騎兵早就派人來找我了。看來主公是想……讓軍稽處再次立威。”
城外
裴行儼看着羅士信認真的問道:“真的不需要咱們進城?”
羅士信從馬背上躍下來,找了個乾淨的地方席地而坐:“城門不關,咱們就不需要進城,城門關了,咱們就進不去城。”
裴行儼覺着羅士信這句話,前半句他沒聽懂,後半句是廢話。
“放心吧,咱們出現在長安城外的時候,只怕軍稽處的人就已經開始動了。”
裴行儼想了想又問:“這樣豈不是讓軍稽處再次立下聲威?”
羅士信笑道:“主公要的就是軍稽處再次做一件讓所有人害怕的事,只有這樣,人們纔會記住軍稽處是幹什麼的。也只有這樣,只要軍稽處存在一天,那些心裡有鬼的人就會害怕發抖。血洗一次人們或許會很快遺忘,但血洗兩次……誰還敢忘了軍稽處的存在?”
“主公讓軍稽處第二次大開殺戒,不是爲了嚇唬現在的人,而是爲了震懾以後的人……你明白了嗎?”
裴行儼似懂非懂,有些不耐煩的搖了搖頭:“管他呢,殺光了纔好!”
羅士信無奈的嘆了口氣,也有些羨慕裴行儼這般沒心沒肺的性子。
他看向城樓,忍不住感慨道:“今天之後,人們再提到軍稽處,一定會想到前後兩次滿城的血跡,主公這樣做……大有深意啊。當引以爲戒……引以爲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