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他看着,癡了,又。
當少女有些不滿,更多是害羞得垂下頭時,陳軒宇才意識到自己的唐突,忙轉過頭,轉得脖子都痛了。他平素裡的舌燦蓮花全然不見蹤影,此刻甚至連拙嘴笨腮都稱不上,訥訥地不知說些什麼好。好在他手裡還有酒,靈機一動喝上一口,裝作嗆到了,咳嗽着,裝得還挺像,至少他自己覺得,只有他自己覺得。
那師父陰陽怪氣地道:“哈喇子都流出來了。”
“那是酒,不是口水。”陳軒宇立馬反駁道,低下頭擦了擦。
“你小子到底是什麼人?”那師父沒好氣地問道,“還有,眼睛規矩點。”
“我是什麼人,看怎麼說了。”陳軒宇回過了神,“對那些不解風情的人,我說我是個赴京趕考的書生。”
師父饒有興致地問道,“那對我呢,你又怎麼說。”
“一個赴京趕考的書生。”陳軒宇答道。
聽了這話,李莊主不禁莞爾;那少女更是拍手大笑,向她師父擠了擠眼。師父老臉一黑,回瞪了一眼:“要是她問呢?”
陳軒宇看着少女,微笑道:“一個…”他接着無聲地說了四個字“傾慕你的…”,跟着,“…春天的酒鬼。”
少女讀不出陳軒宇的口型,卻多少能體會其意,颳了刮臉回道:“你說這話酸不酸?”
“有點。”陳軒宇笑道。那師父插口道:“何止有點,簡直倒牙。不過春天的酒鬼,嗯,這話有味道,有意思。我看你不像是酒鬼,而是色鬼。”
“在君子眼中,天下人都是滔滔君子。”陳軒宇笑道。
“別動不動扯什麼君子不君子的,江湖中沒多少君子。”那師父淡淡說道,“至少我不是。而且,認爲天下人都是君子的,不是君子,是笨蛋。至於你,則是個讀過幾本書,學過幾招武功,好喝上兩口的色鬼。”他總結道,可這些花裡胡哨的都不是他想知道的,他好奇的,只是這陳軒宇的師承門派。以他的閱歷見識, 和陳軒宇拆了幾招後,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前輩謬讚了。”陳軒宇笑道,“好文而無才,好武而無力,好酒而無量,好色而無膽。”
師父聽了,撫須笑道:“前面倒也中肯,好色而無膽,謙虛了。”
少女反倒擠兌起師父來:“你還好意思說別人呢,自己也半斤八兩,好賭而無本。”
“這纔是真風雅。”陳軒宇半真半假地捧了一句。
師父哈哈大笑,“你小子有點意思,陪我喝上幾杯。我去弄倆小菜去。”屋外仍正下着雨,他既不披衣也不撐傘,瀟瀟灑灑冒冒然然地出門,回頭不忘囑咐了句,“別偷酒喝。”李莊主也告辭跟着出了屋,回房歇息了。
陳軒宇與少女相距不過數尺,他甚至能聞到那交織在濃郁酒香裡她身上淡淡的幽香,不禁心猿意馬。他又感到侷促,雙腿發軟,手心見汗,腦中空空,想說些什麼卻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張了張嘴,又閉上,把險些脫口而出的那句自己都覺得愚蠢透頂的“你吃了麼?”嚥下了肚中。
倒是少女先開口,她眨了眨眼,俏皮、靈動,問道:“喂,你叫什麼啊?”
“陳軒宇,氣宇軒昂的氣…不,軒,氣宇軒昂的宇。”陳軒宇傻愣愣地答道,能把氣宇軒昂這四個字說成這般,也是本事了。說完他自己也笑了,笑得放鬆了許多,“反正氣宇軒昂,總而言之,人如其名就是。”
“不害臊。”少女笑着,說着;綻開着一樹春花,呢喃着一對春燕,“陳軒宇,嗯,這名字倒不難聽。”
“就是忒也俗氣。又是軒又是宇,叫這名的,大街上一搓一簸箕。”陳軒宇調侃着,引用了前兩天某個“詩意”的青年的話。也不知是說了這句話,還是什麼時候開始,或許是看到她對自己笑。面對着少女時,他少了幾分緊張和忐忑,多了些放鬆與親近。
少女被逗得樂了,又問道,“你武功挺好的,師父是誰啊?”
陳軒宇沉吟了片刻答道:“教我武功的前輩與我並無師徒之名,也不准我向人說他,請姑娘見諒。我糊里糊塗地拜了個便宜師父,從未見過,只是一廂情願地,呃…其實也未必那麼情願,掛了個名。我那師父認不認我這個徒弟還說不好呢。”
少女聽得有趣:“你那師父是誰,這能說麼?”
“太行派,劉三忍。”陳軒宇如實道。
少女錯愕。她看陳軒宇的神情怎也不似作僞,忍不住笑了出來,笑得狡黠。
“有什麼好笑的?”陳軒宇心裡沒底。
“沒什麼。”少女說着,卻還止不住笑,向門口張望,不見師父蹤影。
而陳軒宇則暗自慶幸那師父沒那麼快回來,“你呢,姓甚名誰,又師承何派?”
“我是什麼門派的,不能和你說。至於我叫什麼,嗯,不想和你說。”少女笑道。
陳軒宇老神在在地笑道:“你不說,我也猜得出來。”少女不信歸不信,卻也好奇對方會耍什麼花招。“像姑娘這般人物,我若說你是天上的仙子,是奉承話,不過也貼切,就是俗套了點。而且我也不也你師父那般有觀星知命的本事,況且外面下着雨陰着天……”“聽他瞎吹的。”少女笑着。
“我以前讀過幾本陰陽五行風水堪輿測字相面的書,雖然沒讀得太懂,現在更忘得七七八八,不過我有種感覺,這次我能蒙…算對。”陳軒宇一本正經地說着,說得少女彷彿真信了三分。他變本加厲地裝模作樣着,眯着眼,掐算着手指,老神在在地念叨着,“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我算出來了,姑娘姓李,名春花。”
少女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啐道:“你再這麼瞎說八道,瞧我不收拾你。”
陳軒宇誠惶誠恐,九成九是裝出來的,“好久不算了,有點生疏,見諒,見諒。姑娘纔不會叫這麼俗的名字呢,你叫……王翠花。”
“真當姑奶奶不敢教訓你啊!”少女臉一沉叱道,拍出一掌。
“真好看……”陳軒宇看着少女,體態婀娜,風姿綽約,不禁想道。他雖還沒有傻到意識不到這一掌是向着自己打來;但也聰明不到哪兒去,覺得少女只是拿腔作勢地嚇嚇自己,又或許是看得恍了神,沒想到要躲。直到“啪”地一聲響,他臉上結結實實清清脆脆地捱了一巴掌。他本就不清醒,此刻腦子更懵了。
少女也愣了,“你…你怎麼不躲?”
陳軒宇無語,這等惡人先告狀胡攪蠻纏的本事怕是莫詩詩也得遜上一籌。
“你臉上疼麼?”她輕輕地問,帶着歉意,帶着笑意。陳軒宇只覺一縷淡香飄入鼻中,似是感覺到臉頰紅腫之處豔如桃花,本就生不起她氣的心裡更是受用,卻裝着板起了臉道,“你自己試試看。”
少女未必有錯,有錯也未必認爲自己有錯,認爲自己有錯也未必會認錯。女人,或者說她這個歲數的少女,在乎喜怒而非對錯,在乎愛恨而非利弊。“哼,活該。看你還敢不敢再瞎三話四。”少女的語氣還是軟了幾分。
陳軒宇笑道:“不敢了,不過你這一巴掌倒是把我打醒了。”他還是胡說八道着,“這回我算你的名字,不會再錯了,張淑芬。”
少女剛繃起臉,看到陳軒宇臉上的幾道指痕,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好了,告訴你,省得你再瞎編排。我叫秦思瑤。”少女秦思瑤是太行派弟子,而她的師父,也偏偏巧巧是陳軒宇的便宜師父,吳盛的結拜兄長劉三忍。只是陳軒宇與劉三忍此時並不知曉彼此的身份,秦思瑤也沒打算說。
“是‘思’還是‘詩’,是瑤池的瑤還是哪個字?”陳軒宇問道。
“《錦瑟》。”
陳軒宇心裡過了一遍這首李商隱的千古名篇,慶幸記得一字不落,也該是一字不差。“思”和“瑤”二字算是應了《錦瑟》之詩,加之姓一個音同“琴”的“秦”字,更舔韻味。他又不禁想,“思”比“詩”字美得多了。“思”字,或許刁蠻‘而“詩”字,太過野蠻。
“思瑤……”他輕輕喚着,在心裡。他看着她,就那麼看着……
“我臉上有花麼?”
“沒。我眼裡有。”他微笑,心裡加了一句,“最美的一朵。”他怕說出口的那句也有點輕佻,掩飾着,“沒,我是說…我在看雨。”他不捨地轉過頭去。
屋外的雨停了。
“哼,看你這樣兒,心思亂七八糟的,學問想來不怎麼樣,肯定榜上無名。”秦思瑤氣鼓鼓地說道。這話犯了考生的忌諱,她說出來也有些後悔,“我說錯話了,你別往心裡去。”
“不打緊的。”陳軒宇本就不上心,對這亂七八糟的忌諱,甚至對京城的會試。他笑道,“何況你也沒說錯。我喜歡些旁門左道的雜書,讀書也不求甚解。這些年學無所成,但自詡學有所得,也算不枉了。去年鄉試中了舉已是僥倖,至於這次會試,本也沒抱什麼希望。而且你也不是第一個預言我考不上的。”
“還有誰會說這混賬話?”秦思瑤問道,她鼓了鼓嘴,倒是沒覺得“混賬”這詞有什麼不雅,只是好像罵了自己……
陳軒宇聽了倍感親切,笑道:“昨天打尖的酒家裡的夥計。吃飯時包袱掉在地上了,那夥計提醒了聲,說‘落地了’。我心裡那叫一鬱悶,你說我還沒考呢,他就說我落第了,這算哪門子事啊。我就糾正他說,‘你該說‘及地’了,不能說‘落地’了,這樣才吉利。’那夥計倒也聽話,應了一聲,將包袱穩穩當當放好,笑着回了句,‘這下再也不會及第了。’”
秦思瑤笑得前仰後合,無意間拉住陳軒宇的袖子。她反應過來,忙撒了手,臉上微微一紅。陳軒宇想拉拉她的手,但不敢。他以前還以爲自己膽子挺大的……
她瞪了他一眼,又笑了。在柔和的火光的照映下,更添了幾分明豔。
可這如畫般的美麗卻被虎虎闖入的一行四人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