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軒宇進了城。
他幾年前曾來過大同,卻沒什麼印象。此番到來只覺處處繁華。天色漸晚,但街道上來往行人車馬仍是絡繹不絕,店鋪張燈結綵,傳出陣陣夥計的吆喝,好生熱鬧。
他東遊西逛了兩條街,忽地有人,陌生人,徑直走到身前,劈頭蓋臉地留下句莫名其妙的話,“去飄香院,會有事發生。”
於是陳軒宇就去了,不忘抱怨一句,“好歹告我怎麼走啊,人生地不熟的。”
好在飄香院不難找,在臨街街角,門口掛着兩盞紅燈籠,映着“飄香院”三字牌匾。待他走近,聞到由院裡透過窗穿過門傳來的陣陣香味,有酒香,有肉香,也有他說不太清道不太明只覺得鬆快快輕飄飄的香味,倒也真應和着“飄香”二字。他又聽到店中傳出陣陣鶯歌燕啼,與自己肚子“咕嚕嚕”的響聲相映成趣。
他也意識到這飄香院是什麼地方。這種地方對他這歲數的青年多少有些誘惑;可他又覺得出入這種地方不大妥帖,也許是大不妥帖。他不禁懷疑剛纔遇到的是不是這家店攬客的夥計。可他心裡也清楚,是不是,他都會進去,尤其是看到門口的一幅對聯後。上聯“笑接江湖英雄客”,下聯“喜迎天下風流心”。這一聯寫得平俗易懂,自有幾分意境。書體是行草,筆走龍蛇,氣衝霄漢,透着些瀟灑疏狂。
他默默臨摹了一遍。“就看看這飄香院裡有什麼江湖英雄吧。”他自言自語地着,進門。
門口的小廝吆喝了聲“見客”,一個濃妝豔抹的婦人帶着幾個姑娘,鶯鶯燕燕地迎了上來。婦人自是飄香院的鴇母,情又親切地招呼着:“公子快請進,別在門口受了風。”
陳軒宇手足無措。
鴇母揚着手中的絲巾,笑道:“公子看着有些眼生,頭一次來我們飄香院?”
“嗯。”陳軒宇應道,拉開了些距離,仍覺得不自在。
“一回生,次回熟,這裡的姑娘個個色藝雙絕,又會疼人。公子今天來了,就不會想走了。只是不知哪位姑娘這麼有福能伺候公子,可要我介紹?”
“成吧。”陳軒宇硬着頭皮道。
“翠兒,來招呼公子進房去。”鴇母喚道。陳軒宇聽到翠兒這名字,有點想家。翠兒約莫雙十年紀,眉目含情,頗有幾分姿色。她向陳軒宇盈盈行禮,道了聲萬福。
陳軒宇忙擺手道:“我在這大堂裡坐坐就成。”他大致能猜到若和這姑娘獨處一室會發生些什麼——與她喝上幾杯酒,聽她唱上幾首小曲,然後或許會發生些理所應當卻又不該發生的事情。這絕非他所願。他進這飄香院,一是好奇,再是想填飽肚子,還有便是衝着那副對聯。至於別的什麼,他既沒有那心思,又沒有那膽子。
鴇母聽了,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之色。見陳軒宇已然自顧自地落座,她拉過翠兒低聲囑咐了幾句。“我看這小子手上該有幾個閒錢,但不太像大富大貴的主。他九成九還是個雛,饞了來打打茶圍。你得拉他一鋪,敲上一筆。”她在風月場上摸爬滾打了不少年頭,很有一套看人的本事。說罷,她對陳軒宇笑道:“公子可別拘謹,到了這就跟回家一樣。”
那鴇母聲音雖低,但陳軒宇內功已有根底,耳聰目明,聽得一字不差,只是不明白這“打茶圍”“拉鋪”是什麼意思。他懶得計較,道了聲“勞駕”,卻又不知該怎麼稱呼對方,叫“老鴇子”他不大願意,叫“媽媽”他更不願意,索性便省了,“上壺酒,兩道菜,一碗麪,大碗。”
鴇母應了聲,招呼別人去了。翠兒挨着陳軒宇坐了下來,坐得很近。陳軒宇弄清了先前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香味是女人的脂粉香味,可他此刻卻覺得這香味有些嗆鼻,不着痕跡地挪了挪位置。他四下望去,寬闊的大堂內僅擺着幾張桌子,相距甚遠,只有兩桌坐着客人。一桌是個大腹便便的商賈,半禿了頂,已有八九分醉意,坐得搖搖晃晃的,手上不規不矩地正和身邊的姑娘調笑着。陳軒宇撇了撇嘴。
另一桌坐的是齊鋒,端詳着陳軒宇。陳軒宇見他一把刀,一壺酒,不由心生親近之意,比了個敬酒的姿勢。齊鋒默然地點了點頭,沒有舉杯迴應。
陳軒宇碰了個不大不小的釘子也不在意,飯菜端上桌來,專心致志地大嚼起來。兩道小菜做得精巧別緻,香氣四溢,與飄香樓的名字倒是相得益彰。面是刀削麪,很是筋道。他心無旁騖地吃着,一旁的翠兒心裡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嬌聲道:“公子貴姓?一個人吃喝不無聊麼?”
陳軒宇嚥下一口菜,囫圇答道:“免貴,姓陳。菜不錯,吃得挺好。你怎麼不動筷子?不合口味的話,想添什麼自己點。”他既是裝傻,也是真傻。
翠兒搖頭微笑道:“小女爲陳公子彈上一曲吧。”她取了琵琶,選了首《卜算子》,輕撥琴絃,唱道:“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這是首自抒身世之詞,陳軒宇聽得觸動,不知不覺地放下碗筷。曲罷,他吶吶道:“若在下失言,還請姑娘莫怪。”
“公子請講。”
“你……爲什麼會做這行當?”
翠兒臉上依舊掛着淡淡的笑。只是,誰又知道這笑容中有幾分辛酸幾分苦澀?她講述了她的身世:早年間父親重病,欠下了不少債。可父親最終也沒能治好,一命歸西。家裡沒錢還債,將她賣進了青樓。這是個很俗套的故事——有過太多,所以俗套;也因爲俗套,所以有過太多。但不容置疑的是,若非命運坎坷飄零,哪會有女子願流落於風塵所,棲身於風月場?這些表面上穿金戴銀歡聲笑語的煙花女子,背後往往是一捧不爲人說不爲人知的紅顏淚。
對於初涉江湖未經世事的陳軒宇來說,翠兒的經歷太過悲慘了些。可他也無力相助,只能在會賬時多給幾個銀子。翠兒不願滯在這氣氛中,於是問道:“公子可有想聽的曲子?”
“倒是有一首,我記得幾句,不知道姑娘會不會唱。”陳軒宇清了清嗓子,哼唱道:“君不憶長安道,燕子飛時天涯芳草。君不念明月遙,濁酒一杯心字香燒。君不聞風蕭蕭,青山隱隱秋水迢迢;君不見寒雪飄,華髮早生癡想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