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
主座上的東方蒼雲春風得意。環顧四周,不少是江湖中有名有姓有頭有臉的角色,也與東方蒼雲交情不匪。可他又隱隱感到失落,十年前他的壽宴比今日還熱鬧,那些和他同生共死的兄弟們今日卻沒有來。那些人或是不便前來,或是再也不能來了。
在座的也不乏各門各派的青年俊傑,跟着門派中長輩們出來見見世面,結交些朋友。最引人注目的當然是書公子,長衫綸巾醒目的儒生打扮,舉手投足透出的出塵氣質。宴席方過三分,他已醉眼朦朧。無論是誰來敬酒,書公子都是酒到杯乾,放浪形骸,灑然自若。
羣豪酒興正佳談性正濃之際,屋外僕役稟道:“襄憲王世子到訪!”襄憲王是先帝明宣宗朱瞻基同父同母的兄弟,當今英宗皇帝朱祁鎮的皇叔。英宗登基後,襄憲王遷藩於湖北襄陽。襄憲王僅有一子,便是來訪的小王爺朱祁鏞。
東方蒼雲起身離座,大步走向門外迎接。他尚未走出幾步,小王爺已踏門而入。小王爺約莫十六七歲年紀,一身勁裝,笑容和煦,舉止有禮。在座的江湖中人多是在野草莽,雖未必有作奸犯科之舉,卻也不願與官府中人打交道,聽聞小王爺到場本是微微皺眉,但見這小王爺竟作江湖裝扮,新奇之餘也少了些芥蒂;還有些人見東方蒼雲這般受器重,心有羨意。
小王爺忙扶住正欲行禮的東方蒼雲,笑道:“今日是東方先生壽辰,先生不怪小王不請自來擾了興致就好,怎敢受禮?可否勞煩先生引薦在座的諸位貴客?”
東方蒼雲顏面生光,介紹起在座的前輩高手,閩南劍派掌門江鶴,開封府“青天判官”包千海,玉女劍派石湘雲,雁蕩山賈晗,鷹爪門沈青揚、鐵劍門藍正德……東方蒼雲又向羣豪說道:“咱們小王爺自幼好武成癡,又禮賢下士,對我這空活了幾十年什麼本事沒有隻會耍耍嘴皮子的老傢伙都這等禮遇,以各位兄弟的武功才學,若有心爲朝廷效力,小王爺定能幫諸位大展拳腳。只求到時候諸位留上一線,讓我還能有口飽飯吃。”
羣豪聽了大笑,都想東方蒼雲在江湖官場都混得風生水起,不僅武功卓越,也熟諳爲人之道。
東方蒼雲說到了書公子。小王爺拱手道:“小王對書公子傾慕已久,今日得見,幸何如是!”
書公子回禮,微笑道:“混跡江湖一浪子,承蒙錯愛。”
“久聞公子書法之絕,今日客可否有幸,一睹公子揮毫?”
“一筆拙字,不過信筆塗鴉聊以遣懷。既然小王爺發願,那在下就獻醜了,權當爲東方前輩賀壽,還望前輩勿要嫌棄。”書公子答道。
東方蒼雲笑道:“榮幸之至!誰不知道書公子的書法千金難求。”他喚僕役道:“快取文房四寶來。”
“不勞煩了,我隨身帶着。”書公子說着,從懷中取出筆墨紙硯。
書公子一筆草書聞名天下有口皆碑,但究竟如何佳妙,親眼得見之人卻不多。片刻功夫,廳中便騰出一方地來,添了一張條案。
書公子連飲三杯,脫帽露頂,信筆一揮,填了濃墨,揮毫疾書。雖只是一紙一筆,猶如縱馬馳騁曠野,放舟遨遊江湖,放浪形骸之意盡顯。他長吟道:“淑質非不麗,難之以萬年。儲宮非不貴,豈若上登天。王子復清曠,區中實驊囂。”寫到這裡頓了頓,他又續了一杯酒,遂接道:“既見浮丘公,與爾共紛翻。”寫的是張旭名帖《古詩四帖》中的一首《王子晉贊》。張旭是唐代大書法家,以草書聞名,世以張旭草書,李白詩歌,裴旻劍舞並稱三絕。傳聞張旭見公主與擔夫爭路而得筆法之意,後觀公孫氏舞劍而得書法其神。
一帖寫罷,小王爺拍手讚道:“好!好!筆法豐滿,動靜交錯,形象無拘,心無掛礙,揮筆所致,如萬馬奔騰一瀉千里,實乃佳作。這般絕塵遠俗的情懷志趣,真令小王心馳嚮往!”
“小王爺謬讚。”書公子淡淡應道,“不知東方前輩有何高見?”
東方蒼雲捋了捋頷下鬍鬚笑道:“我一介武夫,只粗通文墨,怎及兩位文武全才。這書帖下筆有力,墨透紙張,行筆間透着殺伐之意,似是以武功融入其中。”
書公子輕聲嘆道:“前輩慧眼。”
“公子大作,着實令人眼界大開。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還請公子解惑。”東方蒼雲笑道,吩咐僕從將書公子之帖裱了起來,傳閱各桌。
“前輩但說無妨。”
“我看公子的身法動作有些眼熟,卻又似是而非。公子師承何人,可否相告?”東方蒼雲問道。在場的賓客聽東方蒼雲如此問道,不由都壓低了說話的聲音。
“晚輩才鄙藝疏,不敢有辱高聽,貽笑方家。”書公子嘴脣不易察覺地顫了顫,沉默了片刻後淡笑着拒絕道。
“是我失語了。”東方蒼雲毫不介懷地笑道。他客套了兩句便領着小王爺入座,去招呼其他賓客了。東方蒼雲心中有些蹊蹺,不及多想,閩南劍派掌門人江鶴引着衆人又勸了一輪酒。
東方蒼雲笑着,陪着……他的目光幾次不由自主地飄向書公子,看他正和幾位後輩弟子划拳飲酒。東方蒼雲驀地感到不安,他看向書公子那副《王子晉贊》,龍飛鳳舞的字,又顯得劍拔弩張。
宴席間杯觥交錯,好生熱鬧。但東方蒼雲的不安卻越來越盛。
屋外天寒地凍,朔風呼嘯,飄起了雪。
東方家的門房靠着暖爐坐着,搓着手,輕輕哼着小曲。
他羨慕屋內的人們。他知道自己沒有那種命,只是個平平凡凡的下人。雖然說下人,可平日裡來拜訪東方蒼雲的人時而給他些門敬,多多少少的,足令他的生活比起普通人富足太多。他未必知命,但他知足;他知足,所以常樂。他看着宅院外在寒冷的冬夜裡依舊匆匆奔走的人們,心裡更滿足了。
他看到街中有一人緩步走來。街上來往行人雖多,但看到那人後,他的眼光再也移不開了。那人好似絕壁上的一株青松,孤獨、蕭索卻又挺拔、驕傲。那人越走越近,門房看清他的相貌,面如冠玉,眉似利劍,目若星辰,軒逸瀟落,湛然如仙。門房心中不由暗讚一聲“好個美男子!”
那人走到面前。門旁註意到他的雙眼,漆黑如墨,深邃間透着幾許落寞,讓人感覺到徹骨的冷,比這雪,比這冬夜還冷。他確認在他當門房的七八年裡,此人從未到訪過,不然他絕不會對此人沒有絲毫印象,達官貴人也好江湖豪傑也罷,沒有一人給他如此的感覺。
來人緩緩開口道:“前來賀壽。”
門房預感到如果怠慢了這位來客,或許會有事情發生,而且不是什麼好事情。他雖靠着燒地旺旺的暖爐,雙手卻忍不住顫抖。他失措得連來人的名帖都忘了問,堆笑道:“有請!宴席已…已開了些時候了,可要小的引路?”
不等他問完,那人已走進府中。門房長長呼出一口氣,癱坐在椅上,冷汗已透了厚厚的棉衣。
裡屋的宴席氣氛高漲。
各門各派的青年俊傑們議論着書公子那一帖。這些年輕人剛在江湖中嶄露頭角,心高氣傲又逢着輕狂的年紀,見到書公子在大庭廣衆下大出風頭,心中多少有些酸溜溜的。
“書公子這手字真是絕,但要說他的武功,卻沒什麼人能說出個道兒道來。”說話的是鐵劍門弟子孫家洤。鐵劍門以劍法輕功見長,在京城直隸一帶頗有名望。
一位身着華貴錦衣的消瘦青年傲然道:“我看他十有八九是判官筆的功夫。比起‘青天判官’包前輩享譽江湖的二十八路‘獵碣打穴’筆法,自是不如的。從他的身法看,未必比‘晉中五鬼’的鐘無悔、鍾無恨二兄弟高出多少。”
同桌中一其貌不揚的青年開口道:“這位兄臺所說,在下不敢苟同。”
“你是誰?”錦衣青年眉頭微皺,冷聲問道。
“華山派周楊。”瘦小青年說道。
孫家洤微微動容道:“可是獨鬥江北雙煞的‘朝陽劍’周楊周師兄?”
周楊拱手謙道:“不敢,當日得勝,只是僥倖。”
“江北雙煞不見得是什麼了不起的角色。”那錦衣青年不屑道。
周楊也不動怒,微笑道:“讓兄臺見笑了。恕在下眼拙未能識荊,敢問尊姓大名?”
錦衣男子旁坐的青年倨傲地說道:“我師兄是雁蕩山孔憶舜,曾勝過‘晉中五鬼’鍾氏兩兄弟,當然資格評論的。”
衆人雖不喜孔憶舜的狂傲,也不得不承認此人確有狂傲的資本。可有一人陰陽怪氣地說道:“你要勝過書公子,那才真有資格。勝了晉中五鬼那二人,比在這耍嘴皮子難不了多少。不然‘武林四公子’裡怎麼沒有什麼孔公子?”
孔憶舜心下大怒,他識得那話中帶刺的是閩南劍派郭永昌,回譏道:“我道是誰呢,原來是郭兄啊,難怪嘴裡吐不出象牙來。在東方前輩的宴席之上找書公子切磋太過失禮。要是你這兩年武功有所長進,等會兒我倒不介意指點兩招。”這二人間素有嫌隙,幾度交手互有勝負,互不服氣。此番一開口便是火星四濺。
孫家洤忙打起圓場來,轉而說道:“不說書公子武功如何,他這一手草書確是無可挑剔,縱橫飄逸,筆意流暢。”
周楊附和道:“孫兄說得是。不過在下倒有些不解。書公子寫這首《王子晉贊》,是藉以讚頌這位小王爺,還是另有所指?再就是詩中的最後兩句,該是‘喧既見浮丘公,與爾共紛翻”,書公子漏寫了一個喧囂的‘喧’字還是筆誤?”
“想來是筆誤。”孔憶舜說道。
無人迴應。
半晌,方有人輕聲道:“依小妹拙見,書公子不是筆誤……”說話的聲音清脆婉轉,有如空谷鶯啼,甚是好聽動人。衆人不須去看,便知說話的是玉女劍派楊如是,可他們無一例外都轉頭看去。
玉女劍派門人皆是女子,門中弟子無論是武功才學,品貌資質皆是百裡挑一;楊如是更是其中佼佼者,綽約風姿令不少江湖兒郎爲之傾倒。楊如是向孔憶舜歉然一笑。孔憶舜看得有些癡了,心裡甜絲絲的,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楊如是繼續道:“書公子在寫末句之前有所停頓,下筆遲疑,收筆又不夠有力。兼之句首處有所空留,想是刻意爲之。至於是什麼緣由…”她輕輕搖了搖頭,“或許是避諱。”
“避諱?”孔憶舜問,他見楊如是對書公子如此上心,心中不大是滋味。
“寫字做文間,時常爲尊者諱。若所用之字與王公將相或是父祖長輩名字相同,或缺筆,或刪減,或是以其他字代替……”
楊如是話沒說完便住了口,沒有人催促她。不只是他們這一桌,在場的所有賓客都不約而同地看向門口,看向緩緩走進的那個人。
來人不緊不慢地走着,人們的心思不由隨着他腳步的起落而起伏。他駐足而立,幾縷長髮在風中揚起。他的雙目掃過在座的諸人,終停在東方蒼雲身上,冷冷開口道:“言嘯軒前來賀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