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初,千靈山,七聖廟。
石樂樂在一間禪房中。禪房打掃得很乾淨,門窗几案一塵不染;房間佈置也很是素雅,除了一方香爐,一套茶具,一張古琴外,別無雜物。淡雅的薰香,清新的茶,都是石樂樂平素裡喜歡的,尤其是那張琴,光看漆木就知絕非凡品。石樂樂很喜歡彈琴,彈得也很好,時而跟着哼唱兩句,唱得也很好。
石樂樂只是呆呆地坐着,哪有半點彈琴的心境?禪房沒有上鎖,石樂樂也沒想着逃跑。這一天一夜中,她已嘗試過三次,都是徒勞。此刻她呆呆地看着,看着春日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投在禪房內,暖融融的,卻暖不了她的心。她的心冰冷。也許在她心底,仍蘊藏着一線希望,只是這希望越來越黯淡,黯淡地令她生出橫劍自刎的心思,可她的劍卻被花希仁收走了。
她兩次對花希仁出手,兩次都是拼命相搏,以長劍,對空手。第一次拆了九招,花希仁卸下了她的劍;第二次也是九招,只是這一次,他沒有把劍還給她。花希仁給出的理由很簡單,“我不是怕你不小心傷到我,而是怕我不小心會傷到你。我捨不得。”
石樂樂知道他說的是真的,至少前面那句是。她不知道花希仁和自己交手時,用了幾分力,三分,還是七分?但她知道對方絕沒有盡全力。玉女劍派中的弟子,除了師姐楊如是,沒有人是花希仁的對手,就算楊如是也未必能技高一籌。
她希望有人能來救她出這魔窟,但不希望是師姐楊如是。她清楚,就算楊如是來到這裡,不過是羊入虎口。在這七聖廟裡,至少還有兩個人,比花希仁更可怕。一個人看她的眼神,盡是情慾,只想佔有她,他叫多情子;另一個人更可怕,看她的眼神沒有半分情慾,只想殺死她,他是無情子。
她捧起那張琴,狠狠地摔在地上……
這時,屋門被輕輕推開,是花希仁。他掃了眼地上支離破碎的木片,既沒有心疼,也沒有動怒,只是笑了笑,“又在耍大小姐脾氣了?”他英俊的面龐上,那笑容比陽光還溫暖,還溫柔。
在一天之前,這般笑容本是石樂樂夢寐以求的,可她此刻看着他的笑,只覺得比那張古琴還討厭,不只是討厭,可憎、可恨。她別過頭去,沒有回答。
花希仁微笑着說道:“你嘴上雖不說,但心裡一定知道,我對你很好。”石樂樂真的不知道,一點也不。她也不知道對方有什麼毛病,竟會這麼想。花希仁述說道:“我是用了點手段把你接到這裡…我沒有在你的飯食裡下藥,也沒有對你用強。”這就是他所謂的好……石樂樂依舊沉默,她恨得不想對他說一句話,一個字。
花希仁忽地說道:“走吧。”
“你…你讓我走?”石樂樂難以置信地開口道,甚至覺得面前的人沒那麼可恨了。
“你終於說話了。是我們,一起。”花希仁笑道,“很快,你會死心塌地對我,就算我趕也趕不走你。”
石樂樂沒有再說一個字。“死心塌地”?前兩字或許會的,也很快。
石樂樂跟着花希仁,走過大殿。她看到兩個僕從擡着一副擔架,架上是一個女子,遮蓋着身軀的白布被鮮血染紅了一塊塊,一斑斑。女子的頭露在外面,原本的面容該是姣美的,卻再也看不出來,慘白的臉上有兩道血污,血還沒有幹……
石樂樂看清了那女子的眼,原本該是美麗的,黑白分明,此刻卻是一片灰色,像是薰香上掉落的香灰,比那還要灰暗——死灰色。她希望,那個女人已經死了。
她不忍再看,轉過了頭。她看到大殿裡幾位僧人誦着經,安然,平和。殿中的佛像剛塑過,金光燦然,寶相莊 嚴。
石樂樂拜佛,禮佛,求佛,甚至曾期盼着,佛祖會賜給她一段美滿的姻緣。她看着那佛像……
“佛祖,你怎能忍心讓世間的人承受這等苦難?”
“還是說,佛祖你也不忍,卻無能爲力,所以你不敢睜開眼,還自欺欺人地微笑着。”
“佛祖,你會哭麼?”
南城。
葉斌對陸言滿懷感激。昨夜江婉月徹夜未歸,他徹夜未眠。一個時辰前,陸言去到了平順鏢局,告知了她江婉月的消息,很壞的消息。但再壞的消息,總比沒有消息要好。他整晚都在胡思亂想着,江婉月是不是去找東方宏漸,還沒有回來,或許也不會再回來……
此刻心中想着,江婉月遭人綁架,或是她和東方宏漸在一起,哪種情形更糟糕?他真的不知道。她被人擄走,無疑是不幸,葉斌焦急、擔心、痛苦;她若和東方宏漸在一起,葉斌依舊焦急,雖不會擔心,但可能更痛苦。他心中也清楚,後者是江婉月所期盼的幸福。可那並不等同於他的幸福。他愛江婉月,希望她幸福,只是他希望江婉月的幸福,該是由他葉斌給的,而不是別人。他愛得深切,也愛得多多少少有些自私。男女之間的情愛,往往帶着或多或少的自私。有人會不認同,他們堅信着自己愛得無私,愛得偉大,只要對方能幸福,其他的無所謂。他們或是在欺騙着自己,只是自己還不曾意識到;又或是在感動自己,且享受着這自我感動。也或許,他們只是愛得沒那麼深……
葉斌感激陸言將這消息先告知了自己,而不是東方宏漸。只是他不知道陸言沒那麼多心思,他從裕豐茶館出來,時間緊迫,只是順道。
他擡頭看着“雲來客棧”的牌匾,心情複雜。他還感激陸言陪着他一同來此找武當弟子,他也知道或許是自己陪着陸言,這並不重要。就算沒有陸言,他心裡清楚自己也會來,對他而言,這是一種恥辱,奇恥大辱。有陸言在一旁,他的心裡好受得多。
大堂中武當弟子正圍聚在一桌吃着飯,東方宏漸並不在,這讓葉斌又好受了些。首座的劍公子歐凌一言不發,木然地吃着飯,一口白飯,又一口白飯。“出雲劍”關山嶽和“游龍劍”杜克生二人葉斌都見過的,坐在二人上首的那人,挺拔廝稱,意態蕭閒,談笑風生。葉斌雖不相識,但也能猜出是“武當八秀”中排行第二的“青雲劍”楊銘。
歐凌看到葉斌,欣然說道:“那套‘五蘊劍法’,這兩天我悟出些心得,正好你來了,我們切磋一下。”他放下碗筷,飯也不吃了,起身後又有些難爲情地說道:“我忘了怎麼稱呼兄臺。”
“平順鏢局,葉斌。”葉斌無奈道。
楊銘笑道:“‘五蘊劍法’素問其名,我也盼能一見葉兄高招。但陸大捕頭大駕光臨,該不只是爲了印證武功這麼簡單吧?”他們是老相識了。
“無事不登三寶殿,陸言有事相求。”陸言拱手道。
楊銘微笑道:“我們之間,還須用到‘求’這個字?”
陸言簡明扼要地說了江婉月和一衆女子被綁架失蹤的事,“陸某雖盼能得幾位援手,但此行兇險莫測……”
陸言還沒有說完,楊銘打斷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莫說江姑娘和宏漸師弟是總角之交,就算素不相識,我輩中人又怎能置之不顧?義當所爲,縱使再難再險也必當一往直前。若因個人禍福安危而趨避退讓,不配做武當弟子。”楊銘的語氣不存半分慷慨激昂,只是心平氣和地緩緩道來,卻聽得關山嶽杜克生二人拍案叫好,葉斌也肅然起敬,就連劍公子歐凌都點頭附和道:“楊師弟說的是。”
陸言更是深以爲然,他也這麼想,也是這麼做的,但他不會,也不能要求別人也如此。“是我淺薄,小覷了武當弟子。”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楊銘笑道,接着安排道:“關師弟你的傷未痊癒,留在客棧接應宏漸師弟,再與我們會和;杜師弟你去廚房問問,備些水和乾糧;我去找些馬匹。大師兄的話……”
“我接着吃飯吧。”歐凌木木地說道,拿起了碗筷。
片刻的功夫,一切準備妥當。楊銘帶回來十二匹馬,好馬。四匹留在客棧,歐凌、楊銘、陸言、杜克生和葉斌各騎一匹,趕着三匹備用。
“依陸兄的性子,該是也約了別的幫手吧?”楊銘問道。
“是。”陸言答道,“此事昨晚纔有些眉目,也想着請幾位相助,但……”
杜克生說道:“陸大哥別再說什麼客氣話了。若不是你,我們至今也查不到雲清師叔於錦衣衛有關。爲此我們也該助一臂之力。”
“多謝!”陸言又向楊銘問道:“倒是你,怎麼也在雲來客棧?”
楊銘解釋道:“早間我收到些消息,去客棧和師兄弟們通信。雲清師叔的死,很可能和揚州的鹽課虧空有關。”
這和陸言之前的推測一致。雲清和馮老九的死,千靈山一事的玉花宮、鹽幫、青河幫,還有解渾,也許還有別的什麼人什麼事,似乎暗中有一根線牽引着,而那根線的源頭,或許就在揚州。陸言有種感覺,這張大幕,即將緩緩揭開……
“我們快些趕路吧,”葉斌忍不住說道,“千靈山有一百來里路呢。”
“是得快着點,”陸言也跟了一句,“還有幾位相助的朋友,咱們得趕在他們前面,不然他們不知道會生出什麼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