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這是我的新衣服!”姜武興奮的臉都是紅的,走路都是跳的,還伸出腳來:“這是新鞋!上面還有牛皮帶!”
難得看到他這麼高興,姜姬纔想起他其實也是個不到十八歲的少年。
姜谷和姜粟圍着他看個沒完,姜旦也一個勁的蹦,想讓姜武再把他背起來,姜谷拉住他說:“哥哥穿了新衣服!”不讓他弄髒姜武的新衣。
姜武把姜姬抱起來往裡走,說:“剛纔那個女人是誰?她在這裡幾天了?”
姜粟連忙告狀:“好幾天了!一直想進來!”
姜武皺眉道:“這種人在金潞宮也很多,到處纏人。爹爹被迫收下她們。”
姜姬一開始還不懂那個女人爲什麼就認準了摘星樓,聽到姜武的話纔想起問:“……那她們有飯吃嗎?”
姜武:“哪裡有給她們的飯啊?”
怪不得……
“爹爹是想用這種方法逼走這些人走嗎?”姜姬小聲問姜武。
姜武正色道:“家裡的飯本來就不該給外人吃!”
不是這麼回事。
姜姬發現姜元這個魯王做的是真憋屈。上回馮瑄說的話也未必全是玩笑,這些女人能暢行無阻的進入王宮,遊蕩在這王宮的每一處地方,姜元看到肯定心裡很不舒服,可他手中又沒有侍衛,連守大門的侍衛都沒有,而蔣家和馮家,只怕在看他的笑話,故意放這些人進來,逼着姜元妥協……妥協什麼呢?
回到二樓,姜姬把之前沒吃完的蒸餅拿來,還有中午剩下的肉湯,姜武高興壞了,大口吃起來,“我這兩天都是喝清水吃幹餅!”還不如之前吃得好呢。
姜姬讓他吃着,小聲把她的分析告訴他,“馮家與蔣家肯定有事想讓爹爹同意,而爹爹不想答應,他們就讓外面的人隨便進宮。”
姜元憋屈之下,當然不會發揮魯王的胸懷,視這些女人爲子民,給她們食物。
那個守在摘星樓的女人上回就餓壞了,也不知道這幾天她去哪裡找吃的。
姜武吃東西的速度慢下來,仔細回憶,搖頭說:“這幾天沒看到那個戴高帽子的老頭來。”蔣偉和馮營戴的帽子都很高。
“其他人呢?”她問。
“有很多別的人,天天都來,爹爹吃飯睡覺都有人進去。”他就沒見過什麼時候沒有人。
“馮家和蔣家的人呢?”她問。
姜武說,“那個來見過你的人去了,不過就來過兩回。”
姜姬:“留大鬍子的?還是胖的?”蔣彪留大鬍子,龔獠胖。
“大鬍子。”姜武肯定道。
蔣家大門緊閉,謝絕見客。雖然聽說蔣偉回來了,來的人很多,蔣偉卻一個都不見。
但關於蔣家的流言卻越來越多了,有人說前幾日路過蔣家,聽到屋裡有人痛哭流涕,哭着喊着叫爹。
“爹……爹啊……爹你怎麼走了……”一個在小酒館繪聲繪色的說,“那天我路過蔣家,聽得清清楚楚!”
“唉,沒爹的孩子可憐啊。”另一人嘆道。
“蔣公也實在是死得太突然了,他要是能再撐一撐,撐到跟着大王回來,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誰知道呢?”隔壁桌一個人聽到他們在談這個,小聲說:“蔣淑年紀是不小了,可以前也沒聽說病歪歪的,怎麼忽然就死了?”
“對啊!”第二張桌的人也來了談興,道:“早年我還說馮家那個要死在前頭呢,結果現在蔣公死了,馮公還活得好好的!”馮營看着就比蔣淑不耐活,短命相,結果竟然是蔣淑先死。
蔣彪雖然仍躺在牀上,臉色卻很紅潤。
蔣盛坐在他對面,笑道:“老二,你這是不打算起牀了?”
兩人是堂兄弟,同年出生,一個年頭,一個年尾。蔣盛爲長,蔣彪爲次,跟兩個爹的排行剛好相反。
蔣彪擁被而笑,“弟弟還虛得很,起不了牀啊。”說罷往下一倒,“頭現在就暈了啊。”
“頭暈?我給你治。”蔣盛上前一把扯開被子,抱起蔣彪就往外走。蔣彪失了先機,死死抓住門框不放手!兩兄弟在門前角力,互不相讓!
蔣偉站在不遠處,看了一會兒,對蔣絲娘說:“走吧,一會兒再來看你哥哥。”
蔣絲娘看了眼大哥和二哥,也沒話說,跟着蔣偉走了。
蔣絲娘從小時候就很怕蔣偉。雖然蔣淑將她視做掌珠,可蔣偉對她從來不假辭色,她很清楚在蔣偉眼中,她跟家中的奴僕沒有兩樣。
爹爹死了,她也失去了依靠,從此後這個家中再也沒有人會護着她了,該由她來保護母親和妹妹!
在蔣偉面前坐下後,蔣絲娘垂頭含胸,半聲也不敢出。
“……”蔣偉沉默半晌,對蔣絲娘道:“我替你尋了一門親事,明日就讓你兄送你出門吧。”
蔣絲娘猛得將頭擡起來,“叔叔!我爹不是這麼交待的!”在蔣淑死後,蔣淑的親信從人就把蔣淑的遺言帶給了她,她是知道爹爹對她和妹妹的打算的!
蔣偉皺眉道:“今時不同往日。我蔣家如今正在風頭浪尖之上,大王對我蔣家猜忌頗深,他又經過僞王之禍,是絕不肯以蔣家女爲後的。你父生前那麼疼愛你,怎麼捨得你在家空度年華?我爲你選的夫婿年紀輕輕,與你正相匹配,你不要再多想,好好出嫁吧。”
蔣絲娘急切道:“可是爹爹說……”
蔣偉:“絲娘,你要爲你母親多想一想。如果要進宮,還有茉娘。”
蔣絲娘一怔,“……茉娘?”只讓她嫁人?茉娘還是要進宮的?
蔣偉覺得蔣淑所說的讓蔣絲娘與蔣茉娘一同進宮是沒必要的,絲娘容貌尋常,茉娘纔是進宮的不二人選,絲娘還是另選一人遣嫁,也好爲蔣家牽一門上好的姻親。
蔣絲娘怔愣的離開,走到馬氏門前停住。侍婢問她:“娘子,可要進去?”
“不,我去見妹妹。”蔣絲娘毅然轉頭,去找蔣茉娘。
她已經有幾日沒來過茉娘這裡了。茉娘日日都要練舞,所以有一個很大的庭院,還有石臺獸首,更有近百侍婢、樂工服侍。可今天一來,她纔看到絲娘這裡的人更多了,更多侍婢捧着寶盒進進出出,屋裡人聲鼎沸,還有樂聲傳出。
她走進去,一眼就看到了人羣中的蔣茉娘。
以前她固然知道茉娘生得美,但從沒有這麼深刻清晰的感覺到。
在昏暗的室內,在一羣吵雜的人中,仍然能一眼看到茉娘。
她好像在發光,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她周圍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茉娘看到站在門口的絲娘,立刻高興的立起來:“姐姐!”
蔣絲娘走進去,那些侍婢和樂工都退下了。
“怎麼這麼多人?”她坐下說。
茉娘面色憔悴,撐着頭說:“他們說我馬上就要進宮了,要裁新衣、制新釵,還要記新曲。”她打了個哈欠,“我都好幾晚沒睡好了。”
蔣絲娘輕輕撫摸着茉娘順滑的烏髮,伏在她耳邊輕聲說:“叔叔剛纔叫我去,讓我嫁人。”
“什麼?!”茉娘一下子就要跳起來!
蔣絲娘按住她,“別動,別讓人發現。”
茉娘看到門口、窗後隱隱約約的人影,就裝做仍在睏倦中,伏在枕上,昏沉欲眠。
蔣絲娘在她耳邊說:“叔叔說今時不同往日,大王不會要我蔣家女子,人人都把我蔣家當做眼中釘,讓我嫁人,爲蔣家結親。”
茉娘合着眼,眼珠在眼皮下不停轉動,額上冒出細密的冷汗,手變得冰涼。絲娘出嫁,她是一定會做爲陪滕出嫁的!比起嫁到一個不知是什麼樣的人家,哪怕像蔣家一樣的地方,她還寧願進宮去!
蔣絲娘撫摸着茉娘美麗的容顏,柔聲說:“我去找大哥,大哥一定有辦法。”
茉娘緊緊抓住蔣絲孃的手,緊緊的。
天色暗下來,姜武吃了滿滿一肚子的蒸餅和燉肉,撐得他都不想動了。
姜姬既好笑又放了心,推了推他道:“快起來,天都黑了,你快回金潞宮去。不然天黑了你怎麼走?”
姜武翻了個身,竟然響亮的打起呼來。
姜姬氣得狠狠捶了他一下,也捨不得再把他叫起來,聽說他現在住的地方像個狗窩一樣。
她從榻上拿了一牀薄被下來給他蓋上,把驅蚊的香鼎移近,坐在一旁,看着遠方的太陽漸漸落下,天邊染上紫色的晚霞,當紫色漸漸深濃,一半的天空掛上一輪慘白的月亮,最後,終於天地都變得漆黑,月亮因此變得更加明亮,在它周圍出現點點星子,星子越來越多,她才恍然發現這就是她每天看到的星空。此時的夜空變得美極了。
姜谷悄悄上來,就算她腳步放得再輕,響梯還是發出悅耳的聲音。她沒有過來,站在響梯上說:“姜旦已經睡了。”她指指姜武,“他還不走?行嗎?”
姜姬走過去趴在姜武背上,剛纔就發現他的呼吸變了,肯定已經醒了。
他哼嘰着翻了個身,再翻,姜姬就摟住他的脖子不下去。姜谷看到他們鬧起來了,笑着下去了。
姜武背上伏着姜姬,“艱難”的爬起來說,“好沉啊。”
“胡說。”姜姬不放手,“是衣服沉,我不沉。”
姜武點點頭,突然覺得有點不對?他伸手到背後托住她,說“那不還是你沉?”
姜姬只是笑,她突然覺得很開心。原來就算姜武走了,他還可以回來的,他跟她並沒有那麼遙遠。
姜武揹着姜姬跑下響梯,聲音響的簡直像戰鼓。
外面的天全黑了,但從這裡往金潞宮的地方看,竟然還能看到點點火光,只是一不留神就和天邊的星光看成一體的了。
“那裡就是金潞宮?”姜姬在姜武背上指着那邊問。
“對。”姜武看着金潞宮嘆了口氣,蹲下放下姜姬,回身複雜的看着她,“我走了。”
姜姬笑着說:“什麼時候再來?燉豬肉吃!”
姜旦睡着了都聽到“燉豬肉”這三個字,迷迷糊糊的坐起身,問旁邊的姜谷:“吃燉豬肉。”
姜武笑了,在到了金潞宮後,姜元對他的方式讓他更深刻的感覺到在姜姬身邊是多麼珍貴,在這裡,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在那裡,他覺得他只是一個物品。
“那我過兩天再來。”他說,旁邊的役者遞給他一隻火把,他舉着向金潞宮跑去。
姜姬看着那一點點火光慢慢越來越遠,越來越小,嘴邊的笑也漸漸維持不下去了。姜谷站在她身邊:“進去吧,該睡覺了。”
現在是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天黑就睡覺。
姜姬牽着姜谷的手:“好,上去吧。”
姜武回到金潞宮,四下找不到姜奔。他回到屋子,門口有人在吃餅,看到他來就招呼他一起吃。
他在姜姬那裡吃的肚皮都要撐破了,睡了一覺好像都不見了,就坐下一起吃,只是剛咬了一口就嚐到了那微微的塵土味,餅粗糙的像要把舌頭給磨破似的。
他有一口沒一口的吃着,突然發現所有人都在偷偷看他,周圍也有人在偷看他。
他扯開嘴笑得憨傻,誰看他,他都沖人家笑。過了一會兒就有人來主動找他搭話,“剛纔宮裡有人出來找你,你知不知道?”
有人從宮裡出來找他?
姜武繼續笑。
“找不到你,就把你兄弟喊進去了。”那人想看好戲,特意大聲說:“你兄弟,姜奔!”
姜武還是笑。
那人說:“姜奔出來後也不找你,就跟着人走了,好像是有好事哦。”
旁邊一個人搶着說:“他還換了衣服!加了冠帶!”
冠帶?姜奔跟人走了?
姜武心裡嘀咕,臉上還是笑得開心、茫然。
那幾個想看好戲的人見此都有些喪氣。
“他根本聽不懂!這傻子!”
“被親兄弟搶了見大王的機會,說不定大王還給了賞賜!這人也真可憐!”
其他人嘻笑一陣,再嘲笑一陣,再可憐姜武一番就不搭理他了。
姜武低頭吃餅,把這些人說的話藏在心裡自己想,可怎麼也想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姜姬在這裡就好了,她肯定懂!
他吃完就躺到屋裡去睡了,但直到天亮,姜奔也沒回來。
姜元第二天見到憐奴回來,問他:“姜奔如何?”
憐奴笑道:“我看,二哥是不如大哥。二哥去了,那焦翁好像看不起二哥,聽說二哥成了將軍,立刻就要挑戰二哥呢。”
姜元奇道:“那後來呢?”
憐奴:“二哥自然是輸了,這一來又走了幾個人。”
姜元就皺着眉,嘆氣:“……還是該叫姜武去。”
憐奴道:“只是剛讓二哥去,再讓大哥去,會不會不好?”
姜元轉念一想就知道憐奴在說什麼,其實姜武和姜奔不好,他才更滿意,笑着說:“他們是兄弟,又能有什麼不好?”
憐奴笑着說:“那我把大哥也送出去吧?”
可姜武再一走,他身邊的人就只剩下憐奴了。姜元猶豫起來,“再等一陣吧,如果姜奔實在不行,再讓姜武去,讓他回來。”
那這對兄弟不成仇也不可能了。
憐奴心喜,應道:“爹爹說的是。”
想到今天還會有不計其數的人來,他還要陪他們浪費一天時間,姜元就有些煩燥,可他又不敢不見人,現在這樣雖然煩,但有這麼多人求見他,他才感覺到自己是魯王。
憐奴看姜元一臉愁容,轉了下眼珠子,說:“大王,何不躲出宮去?”
“嗯?”憐奴從來不會說這種話,姜元好奇道:“出宮?”
憐奴道:“大王就不想去看看這蓮花臺嗎?九宮十八殿,獨樓摘星辰。”
姜元恍然大悟,喜道:“好!”
姜元走出金潞宮,先去了心心念唸的將臺。到現在他都在不停的回憶他走上將臺,在諸臣的簇擁下,臺下千人齊呼的那一幕。
但今日的將臺卻顯得有些古怪,不是冷清,而是他走到哪裡,都能看到一兩個躲在臺下的女人逃走。
“……這些人還在宮裡?!”他以爲她們沒有吃的,早就出宮了。
憐奴說:“比起外面,當然還是宮裡好。”
“她們哪裡來的食物?”姜元問完就知道自己說了傻話,食物當然是宮裡的人給她們的。
他搖頭走下將臺,往深宮走去,果然離開金潞宮,那些不知哪裡來的女人越來越少了,那些女人都聚在金潞宮附近呢。
姜元失笑,仔細回憶,剛纔那些女人中不乏顏色出衆者,只是形容狼狽,不堪入目。
憐奴小聲說,“奴昨天晚上在蔣家附近聽說蔣偉要把蔣彪趕出去,蔣盛和蔣彪還打了一架呢。”
“這樣啊。”姜元笑起來。
憐奴說:“當然,聽說蔣偉還想把蔣絲娘給嫁出去呢。”
姜元愣道,“……嫁出去?”
憐奴笑道:“對,爹爹可還記得那個龔屌?據說就是嫁給他的兒子了。”
姜元的臉色就不好看了,“那個龔家小兒不是一直在追求我兒嗎?”
憐奴說:“是啊,似乎是聽說了爹爹把妹妹嫁給了蔣偉之子,就轉頭去追求蔣家淑女了。”
“可惡!”姜元恨道,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龔家與蔣家竟然又偷偷勾搭在一起了!
憐奴揹着手走得蹦蹦跳跳,一時就跑遠了。
四周都安靜得很,一個人也沒有。姜元自己難得放鬆,慢慢走着。
突然看到樹叢裡有一個女人躲着,他本想避開,卻看到此女衣著並不污損,頭髮是亂了一點,可那頭烏亮的秀髮可不是什麼人家都養得出來的。
他從背後慢慢靠過去,見那女子在瑟瑟發抖,像嚇破了膽子的老鼠。她沒有發現他在背後,還在偷偷四下張望。
“你是何人?”姜元突然發聲。
那女子驚叫一聲,站起來撒腿就跑!這一跑更能看出她身姿窈窕,形態極美,年紀還不大。
這樣的絕色之人怎麼會在這裡?
這時憐奴聽到聲音回來了,一看到這個女人就是一驚。
姜元疑心是憐奴設局,溫和道:“這是何人?”
憐奴大叫:“茉娘?!你怎麼會在這裡?!”
誰知那個叫茉孃的女子看到憐奴更加驚慌,瞬間就跑沒影了。
姜元不去追,好奇的問憐奴:“你認識此女?”
憐奴好像還沒回神,愣愣的說:“……她是蔣淑的女兒啊,她怎麼會在這裡?”
姜元哦了一聲,轉身就走,憐奴跟在後面,沉默不語。姜元看了一會兒,問他:“既然是你認識的人,你就去找她吧。”
憐奴二話不說,轉身就跑,這一跑就到第二天才回來。姜元問他:“那女子送回家了?”
憐奴笑道:“兒怎會送她回蔣家?她這麼美,賣了兩塊金餅呢!”
姜元目瞪口呆。
賣了?!
這不是給他準備的美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