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快到了,天氣一日日轉涼,午後的太陽仍帶着一絲威力,照在宮道上。侍女們用袖子掩住臉加快腳步跑過宮道,不想被這秋日的烈陽曬黑她們潔白的臉蛋。
鬼殿位於金潞宮與承華宮之間,與兩座宮殿各有一條小道相連,在它周圍,全是濃蔭綠樹,鮮花碧草。
大片大片的馬草和狗尾巴草快把鬼殿前的路給蓋住了,宮女們就算想找個冷清無人的地方偷一會兒懶都絕不會到這裡來。
馮喬站在前庭,她的腿在發軟,手在發抖。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站在太陽底下了,看到這亮麗的秋景,她就像個被扒光了的人一樣,站在這裡,彷彿周圍全都是目光。
就算打開了門,其他人也全都躲在裡面,頭都不敢擡。
細細的哭聲傳了出來。
馮喬的眼睛也有些發熱、酸澀。
她到現在才知道她失去了什麼:那是做爲一個人的尊嚴。她現在連一個粗役都比不上,因爲他們可以自由的行走在天地間,她卻只能藏在黑暗的房間裡。
但這是他們一定要去做的。
她回頭對那些女人說:“我先去承華宮,找王后。等人都被吸引過去後,你們去金潞宮找到那個女人。”
一個藏在門邊發抖的侍女結巴道:“要是、要是金潞宮的人不出去呢?”
馮喬:“我一定會讓他們出來的。”
如果找王后不行,還有蔣夫人。她就不相信,金潞宮……大王,這兩人他能一個都不在乎!
天氣很好,蔣後和茉娘一起坐在迴廊下,微風撫過,兩姐妹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悠閒了。
“姐姐,我跳舞給你看,好不好?”茉娘說。
蔣後疼愛的看了眼茉娘,輕輕點頭:“好吧,就跳你上回跳的那個。”
茉娘跳起來回去換衣服了,蔣後看到她雀躍的背影,對阿如說:“她終於又變得開心起來了。”
阿如坐在蔣後身後,“茉娘本來就喜歡跳舞。”雖然練舞很辛苦,爲了跳舞,茉娘也失去了很多自由,但她也確實喜歡跳舞,喜歡美麗的自己,喜歡衆人目光都凝聚在她身上。
蔣後輕輕嘆了口氣,她早就發覺茉娘並不喜歡去見大王,可她只能裝做不知道。直到茉娘向她坦白,原來大王根本不能人道,那再勉強茉娘就沒必要了。雖然一個身上流着蔣氏血脈的公子很好,但沒有,也沒什麼……
“如果我早點這麼想就好了,也不必讓茉娘受了幾年的苦。”她皺起眉,心中升起對茉孃的愧疚。
“王后,你不能這麼想。”阿如說,“如果不是茉娘一直不肯告訴你實情,她也不會白白受這幾年罪。”
蔣後嘆氣:“她怎麼說得出口?不過現在好了,以後就算茉娘喜歡上什麼人,我也可以把她送出去,她不必跟着我在這宮裡苦熬。”
阿如吃了一驚,轉而有些感動,“王后是個心軟的人。”
蔣後笑了笑,不是心軟,只是這是她的命運,卻不是茉孃的命運。這宮裡只要有一個蔣氏女就可以了。
樂工奏起樂曲,茉娘在前庭飛舞,她笑靨如花,彷彿周圍的光芒都被她吸走了。蔣後看着茉娘,有時她會想,茉娘這樣的美麗,真的是人間該有的東西嗎?
宮中的宮女和侍人漸漸圍過來看茉娘跳舞,哪怕他們天天都能看到茉娘,不止一次看她跳舞,但好像永遠也看不夠的樣子。
突然,人羣中發出慘叫!宮女和侍人像看到了老虎似的互相推擠、逃跑。但更多的人一時都反應不過來,他們伸長脖子張望,有的卻還在看茉娘跳舞,蹲在樂工身邊聽他彈奏。蔣後在上方看得清楚,站起來大喝道:“安靜!”
琴鼓一下子都停了下來,驚叫聲無限放大了。
樂工們和其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人紛紛四處張望,但一些膽小的人已經開始跑了,周圍立刻更混亂起來。
“到底怎麼了?”阿如站起來,扶住蔣後,“要不要叫侍衛來?”
蔣馮兩家送進來的侍衛中,有一些是蔣彪的人,他把這些人的名字偷偷告訴了蔣後,讓她用來自保。
蔣後搖頭:“先看看再說。”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想暴露這些人,讓大王知道她在宮中還有人手。蔣彪留下這些人也不是給她壯聲勢的,而是爲了在命懸一線的時候,把她給救出宮的。蔣嬌的事在蔣家所有人的心中都留下了陰影,蔣彪看在大小馬氏的份上,從一開始就叮囑蔣後要保存自己的性命。
一個古怪的人突然從人羣中衝了出來,就算是鎮定如蔣後也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叫!
那個怪人擡起頭,那是一張什麼樣的臉啊!
就像被燒化的蠟人,五官都好像融化以後又被隨意的捏起,眼睛、眉毛、鼻子、嘴,全都不在它原本在的地方,又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冒出來,皮膚粉紅粉白,鮮潤光滑,卻更顯怪異。
他看到蔣後就向她衝來!
阿如抓住蔣後就要跑!
蔣後卻看到茉娘正被人擠着,跑不過來,她向前兩步伸出手:“茉娘!快過來!”
“姐姐!”茉娘伸出手,但她長長的裙襬和飄帶被人踩着,一腳不穩,摔倒在地。
“茉娘!!”蔣後跑了過去。阿如拖住她:“王后!快跑!”
更多的怪人跑出來了,他們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什麼人,明明是白天,難道地下的惡鬼就鑽出來了嗎?
前庭本來就聚集了太多的人,現在更是亂成了一鍋粥。無數的人在哭叫,無數的人跌倒,無數的人不知所措。
阿如一個沒拉住,蔣後已經跑了下去。眼前的宮女和侍人太多了,阿如喊了幾聲不許跑不要動,都沒有用,她跺跺腳,去後面叫人了。
“茉娘!”蔣後拔出腰間短匕,左捅右戳,很快趕到茉娘身邊,她抱住頭縮在地上,身上全是腳印。
“茉娘,站起來!”蔣後用力扶起茉娘,發現她已經昏過去了,頭上有血,不知是磕到了哪裡,蔣後只能半扶半抱着她,艱難的順着人流走,這時人已經跑得差不多了,除了還摔倒在地不知是死是昏的人以外,其他人都跑光了。
這時,那些怪人圍了上來,他們把其他人趕跑後又回來了。
蔣後立刻把茉娘放在地上,站在她前面,手中握着短匕,“滾遠點!”
這些怪人讓開,後面一個人走出來。
蔣後一愣,這個怪人的頭臉都用絲巾包得紋絲不露,身上的衣服……她仔細認了認,猛得擡起頭:“……馮夫人。”
鬼殿中的人是馮喬而非馮半子,蔣彪當然告訴了蔣後。
馮喬一點也不意外蔣後會知道這件事,她施施然行了一禮,雖然兩隻手全攏在袖中,但姿態仍是優美的,“見過王后。”
當年,她和蔣後在大王面前爭王后之位的事,彷彿還在昨天。
蔣後受了這一禮,就像沒看到馮喬怪異的舉動一樣,問她:“你有什麼事嗎?”
馮喬道,“我有一件事,要告訴王后。”她左右看了看,說:“不過這裡不方便說,還請王后隨我來。”
蔣後也知道那幾個怪人是馮家侍女了,這幾天聽說鬼殿的人從不到外面來,她還暗自唏噓,但現在看到她們不加遮擋的出現在人前的樣子,她反而奇怪:有着這樣一張臉,她們是怎麼忍受的?
馮家侍女們上前來,要扶起昏倒的茉娘。蔣後用刀逼退她們,說:“不要用你們的手來碰我妹妹。”
一個一半臉都燒燬了的侍女,她的眉毛一條燒禿了,那邊眼睛也沒了,鼻子更像是一個歪斜的掛在臉上的肉瘤,她一直用憎恨的目光看着昏倒的茉娘那張美麗的臉,雖然臉上有血,沾上了灰塵,她還閉着眼睛,但她還是美的,更讓人憐惜。
蔣後看馮喬,“馮夫人,請約束你的侍女。”
馮喬上前把那個侍女拉回來,“王后,我是真的有事要跟王后說。”她往後看了一眼,算着時間,蔣家的人也快該來了,“請王后快一點隨我走吧。”她看了眼茉娘,“把蔣夫人就留在這裡也無妨,我只想跟王后說話。”
蔣後哪裡敢把茉娘一個人留下?這些醜陋的侍女也不知道暗處還有沒有。她一手握刀,一手努力把茉娘背在身上,雖然想再拖延時間等阿如找人來,但看馮喬的樣子……她不能冒險。
馮喬把蔣後帶回了鬼殿。
蔣後驚訝的發現鬼殿中馮喬居住的宮室還是很乾淨整潔的,一切就像住在這裡的仍然是一個淑女,而不是一個……怪人。
馮喬請蔣後坐下,一個矇住頭臉的侍女上來送茶,蔣後發現這些侍女回到這裡後就迅速把自己又遮了起來。
看來她們剛纔確實是故意把臉露出來嚇人,爲的就是把所有人都嚇跑。
馮喬輕聲說:“大王不在,我才能用這種方法把王后請來。”
金秋節快到了,龔香和馮瑄認爲姜元該去山陵一趟,來去的路上打打獵,再祭一祭祖先。姜元一開始不想去,服用仙丹以後認爲不去不行,就突然決定今天就去,說走就走後,拖着一宮的人全跑了。
馮喬的消息是從馮瑄那裡拿到的,但他以爲馮喬只會暗中與蔣後聯繫,沒料到她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馮喬沒有告訴馮瑄那個女人的事,因爲她很清楚,他和龔香都很盼望大王能有更多的公子,哪怕是個女奴生的也沒關係,如果大王只肯找女奴生子,他們立刻就會開始徵美。
蔣後把茉孃的頭放在膝上,輕輕捂住她的眼睛,茉娘已經醒了,她發現後就輕輕掐了她一下,讓她繼續裝昏,這樣馮喬才會放鬆警惕。
阿如會很快找到辦法來救出她們的。而且阿如很聰明,她會知道這件事不能驚動大王。
另一方面,蔣後始終覺得馮喬會冒充馮半子之名留在宮裡就不會是一個瘋子,她是可以商量的,在這個宮裡,多一個幫手總好過多一個敵人。
蔣後問:“夫人想跟我說什麼?”
馮喬輕聲說:“王后可知,大王在金潞宮藏了一個女人?”
蔣後這一刻流露的震驚不是假的,她立刻懷疑起來:“夫人是如何知道的?”
馮喬:“我抓了一個金潞宮的役者問出來的。”
蔣後膝上的茉娘緊張起來,蔣後發覺了,放在她臉上的手輕輕溫柔的撫摸着她,安慰她。
蔣後問:“那夫人告訴我,是想讓我怎麼做呢?我是王后,我知道以後,只能去勸大王不要縱慾,如果大王十分喜愛她,我只會給她安宮置室。”
馮喬:“可是大王不會把她交給王后。”
“爲何?”
“因爲她已經有了身孕。”
蔣後愣了。
馮喬道:“王后是不是很憤怒?大王藏起她,就是爲了保護她,大王是無論如何不會把她交給王后的。”
——是嗎?
蔣後突然在此時想起了母親在車上對她說的話。
——讓大王相信你對他比對蔣家更忠誠。
蔣後的心激跳起來,她發現,自己來到了一條岔路口。往下走,選一條路,她仍會受制於蔣家,選另一條,她需要在大王和蔣家之間找到平衡,需要比現在更小心更謹慎,需要等待更久……但她卻有可能在最後成爲蔣家的主人,至少她會有了跟蔣彪同座一席的權力!
蔣後閉上眼睛,隱隱發抖。
很快,她就下定了決心。
她睜開眼睛看着馮喬,“馮夫人想怎麼辦呢?”
馮喬說,“我會把這個女人交給王后,王后想怎麼辦就怎麼辦。”
蔣後馬上發現馮喬是在逼她!因爲這時她就聽到了由遠及近的奔跑聲,殿門被衝開,幾個怪人把一個不停扭動掙扎的大肚子女人抓了進來,扔在了地上。
這個女人的手腳都被綁住,頭上被胡亂用布給包了起來,她一摔在地上就趕緊蜷縮起來保護肚子,然後擡起頭轉來轉去,雖然她什麼也看不見,可能什麼也聽不見,而且顯而易見,她非常害怕。
馮喬看了眼那個女人:“王后,你想怎麼做呢?”
女人聽到了“王后”,立刻激動起來,拼命哼叫,拼命往後躲。
蔣後看着馮喬。
馮喬和她對視。
她們都知道,馮喬給蔣後設下了陷阱,從一開始,她就防着蔣後,爲了避免蔣後去找大王邀功,她故意讓這個女人以爲王后就是抓她來的人。
“……”蔣後不說話。
周圍突然安靜了下來,阿默劇烈喘息着,她只慶幸不知什麼原因,她的臉上突然長了很多斑,大大小小,肚子變大了,人卻變瘦了,頭髮也開始大把的掉。僕大人來看過她一次,她還用布罩住了臉,害怕被他看出來回去告訴大王。結果僕大人不但答應替她保密,還說會把大王的仙丹偷出來給她,吃了那個,她一定會好的!
但不等僕大人給她送仙丹來,這些人就衝進來把她給抓住,她當時拼命叫,可是那些役者明明就在外頭,卻沒有一個回來救她!那些人都恨她!
可是……
阿默憤恨的想,誰叫那個人當時那麼好的機會都沒有殺了旦公子呢?她怕他會向大王告密,也怕王后坐發現,只好先殺了他。
那些役者可能是都猜到了,因爲她那幾天和那個役者常常偷偷溜出去說悄悄話,後來那個役者的屍體在水道被發現,他們一聲不吭,悄悄把他藏在炭車上,帶出去扔了。回來以後,他們就再也不和她說話,也不和她坐在一起,除了仍然給她做飯以外,他們什麼都不給她了。以前他們還會給她留一些水果什麼的。
只要孩子生下來就好了……
只要他是個小公子就好了……
到那時,她就可以過好日子了,就不會再像現在這樣了……
阿默抱着肚子,腦子裡瘋狂轉動着。她能聽出馮喬的聲音,可是……不是說活下來的是玉腕夫人嗎?怎麼會是阿喬?
難道阿喬也活下來了?那半子呢?半子也在嗎?其他人呢?
王后也在嗎?那剛纔來抓她的人,其實都是馮家的人?
他們看到她沒有認出來……
怎麼辦?爲什麼沒有人來救她呢?
外面的聲音越來越大了。蔣後看了眼門,說:“不如,馮夫人就讓我把她帶走吧。”
阿默渾身一顫,既想躲,又不敢躲。跟着王后走雖然可能很危險,但繼續留下來……被半子和阿喬發現是她懷了大王的孩子怎麼辦?阿燕都是那個下場,她呢?
馮喬聽着外面的聲音:“王后把她帶走後想怎麼辦?殺了嗎?”
蔣後說,“她肚子裡如果真的是大王的骨肉,我是不會殺她的。”
馮喬:“王后是想等她把孩子生下來後和小公子一起養嗎?”
——什麼?
阿默劇烈顫抖起來,就算看不到她的臉,馮喬和蔣後也都發現了這個女人在聽到這句話後變得更害怕了。
——這是她的兒子!
——這個小公子是她的!
——她爲什麼要給王后?王后想搶走小公子嗎?她不會給她的!
蔣後和馮喬都想到了她爲什麼激動,兩人都有些驚訝,莫非這個女人還有些來歷?可是她們再打量一遍阿默身上的裝束就更不解了。
馮喬轉頭問把阿默抓來的人:“這個女人你們是從哪裡抓來的?”
一個怪人說:“竈間,和那些粗役住在一起。”
蔣後笑起來,“馮夫人,你的人不會是找錯人了吧?”這難道不是那些粗役藏起來的女人?她睡在他們的屋子裡,怎麼會是大王的女人?
馮喬一個箭步上去撕掉阿默臉上的布,阿默嚇得尖叫。
“你肚子裡的孩子……”馮喬的眼睛漸漸瞪大了,她只露出了一隻眼,阿默被這雙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睛瞪着,恐懼漸漸爬上背脊。
蔣後看到馮喬對着這個女人沉默下來,“……馮夫人認識此人?”
馮喬的牙齒輕輕打顫,她像做夢一樣說:“王后請回吧,是我搞錯了。”跟她的語氣不同的是,她抓住阿默的手用力到指節發白。
阿默被抓住了一塊肉,疼得鑽心,她拼命叫道:“王后救我!王后救我!”
一出聲,這裡所有的馮家侍女全都認出來她來了,頓時有人就撲了上去,還把馮喬推開,捧住阿默的臉上上下下的摸,上上下下的看,“你的臉爲什麼是好的?你的臉爲什麼是好的?啊啊啊啊!”這個女人叫起來,手指用力在阿默臉上抓出了深深的血道子,似乎仍不解恨,她低下頭狠狠的咬在阿默的臉上!
阿默大聲尖叫起來!
這時,憐奴、姜奔和阿如帶着人衝進來了!
看到這麼多人,馮家的侍女全都尖叫着捂着臉逃了。阿如先帶着蔣家侍衛把蔣後和茉娘保護起來,帶着往外跑,蔣後叫道:“等等!那個……”她想說把阿默一起帶走,但憐奴已經帶着人把趴在阿默身上的侍女給捅死,救了阿默。
憐奴擡頭看了眼蔣後,做了個口型。
蔣後複雜的看了他一眼,跟侍衛走了。
侍女們都跑了,只有馮喬還坐在原地,就像剛纔憐奴帶人衝進來,殺人、奪人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一樣。
死去侍女溫暖的血慢慢漫延開來。
馮喬看着那具靜靜的屍體,沒有悲傷,只有安祥與寧靜。
憐奴殺了人,抓住仍在瑟瑟發抖的阿默轉身就走,就像馮喬根本不在這裡一樣。他不關心這個女人,甚至不關心她是怎麼知道阿默的事的,他更不關心阿默,如果不是她肚子裡還有大王的孩子,他連這一趟都不必走。
不過王后那裡……
憐奴把阿默照舊送回役者的屋裡,在門外倒着一半役者的屍體,剩下的人全癱在那裡。憐奴把阿默扔進去,轉身出來對他們說:“下一次她再被人抓走,我會殺了你們所有人。”
阿默醒來後,臉上已經糊上了厚厚的發臭的草藥,她動了一下,在黑暗中也有一個人動了一下,嚇了她一跳,她以爲這裡只有她自己。
黑暗中的那個人摸黑爬到竈頭,掏出水、餅和鹽菜,推到她面前,然後又躲了回去。
阿默愣了一下,抱住這些東西使勁吃起來!
大王不在,憐奴讓姜奔好好守住金潞宮,把剩下的侍衛繞着金潞宮結結實實的圍了三圈,宮女、侍人全都被圈在裡面不許動彈,他自己輕輕鬆鬆的去了承華宮。
蔣後在等他。
“姐弟”兩人見了面,卻一點也不親近。
“大王那裡什麼時候藏了一個女人?”蔣後先問這件事。
“三年前。”憐奴輕描淡寫的說。
“……爲什麼不告訴我一聲?”蔣後忍不住問。
“告訴你,這個女人留得下來?”憐奴反問她,“沒有這個女人,又哪裡來的孩子?”
蔣後說不出話來。確實,如果三年前她知道大王藏了個女人,肯定會想辦法殺了她的。但如果沒有這個女人,現在也不會有她肚子裡的孩子。
憐奴說:“你們做事太絕。不管是你,還是蔣彪、蔣偉,全都要把人一下子打死。難道不知道留給別人一線生機,同樣自己也會有一線生機嗎?當年姑姑如果留下一個朝午王的女人,現在蔣家又是個什麼光景?”
蔣後沉默了,她把憐奴的話聽進去了,更因爲她覺得這話很像父親說的。現在再看憐奴,她開始覺得他確實是父親的血脈了。
這樣想,蔣後就對憐奴多了一分親近。
“你說的對。你放心,我不會對她動手了。”蔣後說。
憐奴嗤笑。
蔣後一點不生氣,反倒詢問他:“是我哪裡做得不對嗎?”
憐奴笑道:“你到現在都沒明白。我現在才知道爲什麼蔣淑說你和蔣彪蠢,因爲你們的想法都很可笑。”
蔣後笑了:“父親跟你說我和虎頭蠢啊?什麼時候的事?”
憐奴一撇嘴,“他說過很多遍,我哪裡記得住?”
蔣後:“那你說,我現在哪裡沒明白?”
憐奴:“你沒明白,重點不是蔣家的女人如何,而是大王如何;你沒明白,不是蔣家的女人要生大王的兒子,而是大王要生兒子。沒有大王,你們什麼也做不了。可惜的是你和蔣彪都憋着勁非要讓蔣姓女生大王的兒子。這一點上,蔣偉就比你倆聰明得多,他知道送蔣龍進宮,而不是送個女兒進來。”
蔣後彷彿抓住了什麼,不敢相信的喃喃道:“……不是,是父親讓我進宮的……”
憐奴好看又可憐的看着蔣後,“是啊,蔣淑是讓你進宮,可他真的指望你能做什麼嗎?他只需要你在宮裡,不管你怎麼折騰,宮外的蔣姓男兒纔是他想要保留的火種。不管你是被大王喜愛也好,厭棄也罷,都不重要。馮氏女一死一殘,馮瑄有什麼影響嗎?我看,大王現在倒是更肯用馮瑄了。又因爲有一份香火情在,怎麼說也是娶過人家的妹妹,這份情誼,大王還是記在心裡的。”
蔣後遍地生涼!
她懂了!
父親送她們姐妹進宮,從來沒期待她們能做什麼。不管她們是死是活,是獲寵還是遭厭,目的只是給大王和蔣家創造一份聯繫。
“你把蔣家看得太高了。”憐奴笑着說,“也把你自己看得太高了。”他看着蔣後坐在那裡,像一個被人故意打破了最喜歡的玩意的小女孩。
“至於那個女人有什麼重要的?”他說,“大王只是喜歡找不是蔣姓、馮姓、龔姓的女人生孩子而已,沒了她,還有下一個。只要一直給大王這種女人,就會一直有孩子。就算今天我去晚了,她真的被你或馮夫人殺了。那也不壞啊,大王不正好可以有理由把你也給弄死嗎?”
蔣後猛得看向憐奴,震驚的發現他是說真的!這讓她遍體生寒!但理智又無比清楚的知道,這樣一來,對蔣家其實沒什麼,反而可能會有好處。她可能會自盡,也可能只是幽閉承華宮。但憐奴會因此更進一步得到大王的喜愛,蔣彪可能會被大王冷落厭棄,但還有蔣偉和蔣龍。
——母親的話,原來是這個意思。
蔣後沉默下來,看着憐奴,鄭重的行了一禮:“多謝哥哥教我。”
憐奴坦然受禮。
蔣後起身後,說:“馮喬認識這個女人。”
“她當然認識,那是火場中逃出來的馮家侍女。”憐奴說。
“如果讓她殺了這個女人呢?”蔣後說。
“好也不好。”憐奴似乎一下子就跟蔣後親近起來了,直言不諱,“現在大王更擔心的是你這個王后了,就算真的陷害了馮喬也沒用,大王一定會藉機對馮家施恩。”
蔣後嘆氣道:“看來這一計行不通。”她又想了想,說:“馮喬深恨此女,我想她一定會找機會殺她的。不如這樣……”
憐奴湊過去,兩人低聲商議一陣,憐奴才告辭離去。
茉娘躲在自己的屋裡,躲在牀上害怕的直髮抖。
那個女人竟然有了個孩子!
她居然有孩子了!
她爲什麼會有孩子?
她眼淚直流,咬住自己的手,狠狠的擰自己,掐自己,掐出血來仍不解恨!都怪她!如果不是她沒有告訴姐姐,這個女人肯定不會有孩子的!
這下完了!她讓姐姐陷到如今的境地!怎麼辦?怎麼辦?
——殺了她。
——殺了她就行了。
這幾日,樂城的人都在說,大王在金秋節前出去遊獵,那遮天蔽日的旌旗,那如雲如海般的俊俏郎君,一片箭雨過去,無數的豺狼虎豹盡皆倒斃。他們繪聲繪色的形容着大王的長鬚,大王的駿馬,大王的寶劍,還有寶劍上花紋,還有那猛虎在山林的咆哮,百獸的戰慄,大王和他身邊的王公大臣談笑閒適,等猛虎從山上衝下來後,大王只說了一句:“誰來爲孤獵得此獸?”
便有一衆英武男兒爭相而出,彎弓搭箭,一箭便射得猛虎。
“我記得公主就有一件虎皮裘!”
“我也見過!”
“那虎至少也有幾百歲了!”
車中,龔香笑道:“聽說街上的人都在稱頌大王的英姿。”
這次出去打獵,龔香藉口身體不好,只意思意思放了幾箭,射了些錦雞麻雀充數。反倒因爲這樣,獲得了大王的喜愛。
車隊已經快到樂城了,阿悟跟車下的下人耳語了幾句,上到車上,關上車窗,對龔香說:“宮裡出事了。”
“你說,阿喬闖進承華宮欲刺王后?”馮瑄不能置信!馮喬說有事要與王后面談,但又怕大王在宮中被他發現,所以他才極力促成大王這次的秋獵。
“她瘋了嗎……”他喃喃道,然後他就反應過來,連忙問從人:“四叔知道嗎?”
另一輛車裡,馮丙聽阿乳說完,點點頭,一點反應也沒有。
阿乳:“阿丙,你有話都可以對我說。想殺什麼人,也可以告訴我。”
“別胡說。”馮丙,“難道我還能殺了自己的家族嗎?”
阿乳沉默了很久,“我寧願爲你去殺人,也不想看你現在這樣。”
阿丙就像死了一樣,什麼事都不能讓他動容,他也不再關心任何人。
馮丙輕輕笑了一下,“阿乳,你放心,我沒那麼容易死。我也不恨阿背。他們也是爲我好……”
“爲你好就要騙你?”阿乳的聲音大起來,“到現在半子都沒有一個自己的墓!那個女人還頂着半子的名字在宮裡!!”眼淚冒出來,他無聲的痛哭,“我想殺了她!殺了他們……”
比起從人的悲痛,馮丙就像這是在說別人的事。
姜元回到宮中,蔣後就來求見了。
“王后來是有什麼事?”姜元問憐奴,憐奴連忙小聲把事說了一遍。
“你說,宮裡的是阿喬?半子當年就燒死了?”姜元愣了,突然想笑,搖頭道:“馮家啊……”
憐奴道:“我還以爲馮家不會這樣,沒想到他們不要臉起來也是……”他看了眼姜元,低聲說:“就因爲看您喜歡玉腕夫人,寧可讓半子無名下葬。”
姜元:“馮司甫知道嗎?”
憐奴做驚訝狀:“不知道吧!難道他能容忍這件事嗎?”他一下子就坐不住了,腰帶也不給姜元配上,興沖沖就往外走,姜元哭笑不得的叫住他:“你做什麼去?快來給孤把腰帶配上啊!”
憐奴呀呀呀的說:“我去在宮裡傳一傳話啊,好讓馮司甫知道這件事啊!爹爹你叫別人來吧!”說完就跑得不見影了。
姜元喊了兩聲見喊不回來,驚訝道:“這孩子真是……”不過他倒不討厭憐奴這種性格。
蔣後等了一陣纔看到姜元出來,立刻拜了下來,先憂心重重的說鬼殿的人好像不是玉腕夫人,似乎是馮夫人。
姜元也連忙做出驚訝狀來,又痛心又憤怒,連聲說:“馮家騙我!馮家騙我!”
蔣後好一通安慰之後,夫妻二人親密無間的坐在一起,蔣後再小聲抱怨大王竟然在宮中藏了個女人,她還是從馮夫人那裡知道的。
姜元一臉尷尬:“這個、那個……”然後說這個侍女因爲是玉腕夫人的舊婢,他也是想起玉腕夫人才收留她,又怕“玉腕夫人”知道後傷心難過纔不敢告訴別人,命令她藏起來。最後憤怒道:“孤多番憐惜,竟然是個假的!”
蔣後柔聲道:“那也是大王的妻妾,大王可不能只顧玉腕夫人,不顧馮夫人。”她微帶妒意的說,“大王既然愛她,何不給她一個身份?”
姜元沉默不語,蔣後淚水漣漣的道:“我知大王不信我,可我既嫁了大王,就是大王的妻子,一心一意只有大王,哪怕家父在此,也沒有大王重要!”
姜元當然不可能信。
不料,蔣後小聲說:“我知道大王的顧忌,不如這樣,我回去以後,就說馮夫人陰謀刺我,恰得一侍女相救,此女乃馮氏舊婢,她不但救了我,還揭穿了馮夫人冒充其妹,騙取大王憐惜的罪狀,但她此舉也是背主,從此當然不能再做馮家人,我感她的救命之恩,大王也特意替她尋找父母,恢復舊名,這樣……”這樣,這個女人不但跟馮家沒有關係,還義救蔣後,就連蔣家日後想要挾恩望報也師出無名。
姜元這纔看了眼蔣後。
蔣後柔情似水的望着姜元,“大王,日久見人心。我願永遠等着大王信我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