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盧雄說過,王番、朱沆才意識到桐柏山匪亂裡未被世人所識的殺機是何等的兇險與凌厲,心裡波瀾涌動,久久難以平靜下來。
而蔡鋌遣嫡系到桐柏山掀起匪亂,可以說是佔盡優勢,王番、朱沆也沒有想到鑄鋒堂衆人,最終不僅能盡數伏殺蔡鋌遣往唐州的十數腹心,還能迫使以侍製出知唐州的董成完全不敢跟地方勢力對抗,不得不草草招安六千匪寇收拾殘局。
他們從州衙出來,陪同王稟在馬車裡,也簡單的談及鑄鋒堂乃是以桐柏山徐氏一族爲基組建的商號,他們都沒有怎麼在意。
在他們看來,就算是鑄鋒堂的大當家在桐柏山裡算得上豪俠級的人物,但那又怎樣?
他們沒有想到鑄鋒堂大當家還留在唐州坐鎮,二當家、四當家有事在城外的鑄鋒山莊沒能趕到岢嵐城來,然而這裡單單一個三當家就有着絕倫科級數的武勇,而五當家一介美豔女流,卻有完全將蔡鋌腹心玩弄股掌之間的智謀。
十一當家殷鵬這時候沒有跟着到這院裡來,但從州衙出來一路得其簇擁、護隨,朱沆看他年紀輕輕也有極爲不凡的身手,而其人神情冷冽,也予人堅毅持重之感,暗感這麼一人,放在年輕一代絕對稱得上後起之秀的。
倘若鑄鋒堂僅僅是一兩人有這樣的沉勇氣度,這的確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天下英雄人物多了,州縣偶有一兩個豪傑出頭,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
然而,鑄鋒堂少說十幾個當家,隨便揪一個出來就有這樣的沉勇氣度,這怎麼叫人不心驚?
朱沆入仕二十年,雖然任職最高僅一府通判,比董成、郭仲熊等人不如,但他身爲前侍中之子,又尚縣主爲夫,平時也喜歡結交豪俠,門下也招攬不少門客,眼力也是有一些的。
其他人不提,單說這肉鋪戶鄭屠站在他們面前口惹懸河,顧盼間沒有半點的不自在,而那個叫周景的管事步履穩健、孔武雄健,說話辦事也都有條不紊,顯然都不簡單,在鑄鋒堂卻都不能撈到一把交椅。
一定要說,朱沆還是覺得心不在焉的徐懷神情呆滯,論氣度比肉鋪戶鄭屠都有不如,白白浪費了一副好皮囊,卻能穩穩坐住鑄鋒堂第三把交椅,也足以從側面證明其武勇已經超越尋常高手的層次了吧?
當然,朱芝、朱桐兄弟二人年輕氣盛,心裡還是很不以爲意。
一方面他們認爲盧雄誇大其辭,他們甚至連盧雄都有些看不上去,以他們的身世,在汴京遇到誇誇其談之徒還少嗎,還能別人說啥就信啥啊?
一方面盧雄並沒有將桐柏山匪亂人心詭譎處說透,有些驚險的地方也就顯得有些平淡,聽上去似乎並沒有多少驚險,也就顯得平常。
絕倫科作爲當朝科舉的項目之一,與武舉有所區別,對策論要求較低,主要是爲禁軍選拔身手強橫的中低層武吏,每三年僅有十一二人脫穎而出,要求自然是極其嚴格。
郭曹齡的名聲,喜歡舞刀弄槍的朱芝、朱桐卻也有所聽聞,但在他們看來,行刺畢竟不是正而八經的擂臺比試,兩者有着很大的區別。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不知道郭曹齡被刺殺的具體詳情,但聽鄭屠說行刺乃是夜叉狐暗中策劃,徐懷負責實施,理所當然的就認定是他們用了什麼詭計去賺郭曹齡,怎麼看都不像徐懷這個看上去呆頭呆腦的傢伙真就有那種級數的身手。
而黃橋寨一役,不是親經歷也很難感受其中的兇險。
在朱芝兄弟二人眼裡,剿滅一兩千烏合之衆的山寨匪軍,自身都付出上千人的傷亡,有什麼值得自傲的?
他們隨父朱沆前往靜江府任事,嶺南那地方窮山惡水,越夷刁狠,盜匪也是叢生;他們多次隨州兵清剿匪寇,有哪次不是大功而還,怎麼就顯得桐柏山匪亂特殊了?
當然,他們心裡不服,在王稟、王番以及他們的父親面前還是知道收斂,這時候也沒有再胡亂開口質疑,但心裡卻默默惦念,一定要找機會跟這頭莽虎較量一番,不要以爲小小的桐柏山就是整個天下,叫這丫的知道什麼叫山外青山樓外樓。
“二位郎君這幾日確要在這裡落腳,我這便與周景張羅幾名手腳麻利的可靠婆子過來伺候——我們也且告退,暫不妨礙二位郎君與王相公、萱小姐以敘天倫,等晚間宴席,再與二位郎君相見!”鄭屠八面玲瓏的出面張羅道。
朱沆、朱芝、朱桐父子乃是貴戚出身,又與王家祖孫沾親帶故,徐懷、柳瓊兒當然要留出空間裡給他們說些體己話,當下徐懷與柳瓊兒、盧雄、鄭壽、王孔等人先行告退。
…………
…………
鋪院裡還是有三四進精舍的,騰出一進精舍給王稟、王番、王萱祖孫三人暫住;一進精舍給朱沆、朱芝、朱桐父子三人住;盧雄、鄭壽、王芝等人也安排住到一進收拾得乾淨的院子裡。
徐懷當然也不可能委屈自己人,他與柳瓊兒、殷鵬、鄭屠就直接東首的那進精舍。
囚卒已經編入廂軍,不僅之前百餘廂軍兵卒在苛嵐城有眷屬,還有相當一部刺配囚徒的家屬爲方便照顧,都跟隨到嵐州來。
獄卒盤剝得厲害,好些眷屬爲到刺配到嵐州來的親人在牢營稍微舒適一些,也是耗盡家財。
像朱承鈞的族侄朱世聰、門客杜武爲照顧刺配到嵐州的朱承鈞,在徐懷他們過來之前,就已經被獄吏盤剝的窮困潦倒,連借宿民宅的錢財都沒,只能露宿荒野苦挨。
很多眷屬都沒有盤纏回鄉,滯留嵐州或乞食爲生,或做苦役爲生。
鑄鋒院顧不是太多人,但五百囚卒有眷屬滯留嵐州的,要麼資助盤纏歸鄉,要麼就直接收留,這時候從裡面挑幾個手腳麻利的可靠婆子,照應王番、朱沆等人的起居,倒不是多難辦的事情。
這諸多事由鄭屠、周景去張羅,不需要徐懷、柳瓊兒操什麼心,這會兒也先回到他們暫居的院子裡歇下來。
“朱沆父子有什麼不對勁嗎?”柳瓊兒心裡還有些費解徐懷爲何要在朱沆父子面前裝癡賣傻,依門而立,問徐懷,“你是擔憂郭君判、潘成虎以及王孔等人,會被朱沆父子他們拉攏過去?”
雖說他們起初是想着作爲王稟、王番父子唯一能借助的力量,是能受絕對的重視,朱沆父子的出現,是削弱了這個預期。
不過,他們在大越內部,特別是此時對抗蔡鋌一系還力有未逮,能有朱沆父子這樣的盟友,到底還是利大於弊的。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是有些踞傲,但這跟他們出身鼎食之家有關。
他們連郭君判、潘成虎這樣的人都能拉攏,朱家父子又有什麼不能謙忍的?
柳瓊兒她所能揣測到的理由,那就是徐懷有可能擔憂郭君判、潘成虎等人會跟朱家父子走得更近,以致他們後續想方設法聚攏桐柏山寇,最後都極有可能會因爲郭潘二人的緣故,爲朱家父子做了嫁衣。
這種擔憂還是有可能會出現的。
之前哪怕王稟獲得起復重回中樞,他們名義上同時追隨王稟麾下行事,郭君判、潘成虎還有廂軍正副指揮使的名義,但郭、潘要人沒人、要錢沒錢,是沒有資格自成一系的。
到時候不管收編多少桐柏山寇,都得依賴他們這邊安頓退路。
現在朱家父子出現了,郭君判、潘成虎他們要是跟走得更近,借朱家父子的勢力將大部分能收編的桐柏山寇聚攏過來,自然就會削弱他們未來能直接掌控的力量。
柳瓊兒猜測徐懷是有這樣的想法及戒備,纔有意在朱家父子面前裝癡賣傻,不叫他們識得自己的真面目。
“我心眼沒你想的這麼小,我剛纔想岔心事,確實是走神了,但你們都想哪裡去了?”徐懷苦笑道。
“那你在想什麼?”柳瓊兒問道。
“在今天之前,好些事我就考慮很清楚:伐燕得成,蔡鋌在朝中聲望更將一時無兩,王稟相公不可能有起復的機會; 而倘若伐燕遇挫,朝廷裡必然會出現大量質疑蔡鋌這些主戰派的聲音,王稟相公復出也將是水到渠成之事,”徐懷說道,“但你想想看,王稟相公復出,他所能直接調用的腹心勢力,竟然僅是我們鑄鋒堂一家,朝野上下會怎麼看?你要知道大越朝堂對外色厲內荏,對內卻充滿戒心跟警惕,到時候會不會因灰這點成爲王稟相公復出的障礙。”
“你之前是有意安排王孔、許忠他們跟王稟相公他們走得更近?”柳瓊兒瞪大眼睛問道。
“是的,”徐懷點點頭說道,“王番能從赤扈歸來,是叫我們更早看到王稟相公起復的曙光,但道理並沒有變。你以爲我會拒絕郭君判、潘成虎他們巴結朱家父子?我其實巴不得如此。只有這樣,我們鑄鋒堂纔不會鋒芒太甚,引起別人的猜忌——”
“那你幹嘛非要裝癡賣傻?”柳瓊兒託着雪膩的香腮,俄而想到一件事,說道,“我明白了,你定是明白在王番面前表現再好,王番再器重你,也不會認你這個毛腳女婿,才索性裝癡賣傻,斷了這個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