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晴冷,一波江水冷碧盪漾。
朱沆一路西行至鄂州江夏縣才棄馬乘船,一路溯流而上,往荊州江陵縣而來,站在船艏,能眺望到北岸成百上千民伕忙碌築堤的情形。
因爲白露湖、桑赤湖以南的臨江地區,已經建成數座方圓十數二三十里不等的大垸,此時主要在諸段垸堤之間修建水閘、開挖泄洪口,同時在迎浪區修築套堤,徵募總的役工規模不大,工程卻更爲複雜,前期就籌備了兩三年。
一旦荊江大堤建成,荊北四縣汛季的洪澇災害,將再次大爲減輕,可以開墾出更多的肥沃土地出來。
只是朱沆全無心思去看京襄這幾年的建設成就,眼睛緊巴巴盯着漸行漸近的荊州城(江陵)。
雖然王番口口聲聲說徐懷不會置建鄴危厄於不顧,但朱沆是親眼看着徐懷一步步崛起的,瞭解徐懷手段多麼靈活多變,甚至可以說是狡詐。
是的,徐懷驅逐胡虜、收復中原之志,不容置疑,但要說徐懷????????????????對大越有多少忠心耿耿,又或者說徐懷內心多渴望做一個忠臣良將,朱沆實在是沒有什麼信心。
至少徐懷身邊的那些人,朱沆就更不指望他們對朝廷有什麼忠義之念了。
史軫、韓圭、程益等人投附楚山之前,皆是碌碌無爲的庸凡小吏,與士臣之間原本有着畢生難以跨越的鴻溝,卻是楚山給他們躋身廟堂名臣之列的希望;王舉、徐武磧、蘇老常、範雍等人半身經歷,多是朝廷帶給他們痛苦的記憶;更不要說出身山湖草莽、販夫走卒的潘成虎、郭君判、唐盤、唐青、徐心庵、殷鵬以及契丹漢將出身的陳子簫、張雄山、韓路榮等人了。
指望他們會勸說徐懷行忠義之事?
朱沆更懷疑他們巴不得建鄴爲虜兵踐踏個遍,只要大局不至於完全不能收拾就行。
要不是心裡早就明悟,朱沆這幾年何需如此小心翼翼,連妹夫王番都刻意疏遠不見?不就是擔心有朝一日,京襄與朝廷水火難容,他想保個全屍都難嗎?
離荊州越近,朱沆心裡越是忐忑,心想徐懷接到勤王詔卻拖延不出兵,建鄴真能逃過此劫嗎?
“好像是二公子……”家將呂文虎此時也年逾五旬了,這些年跟着朱沆東奔西走,滿面風霜,兩鬢業已斑白,但他的眼神還是銳利如故,遠遠看到碼頭上所立一干人等裡,有一人相貌似乎像二公子朱桐。
“朱桐怎麼會在荊州?”朱沆訝異萬分,手搭額前遮擋亮光,朝碼頭那邊看去,但他眼神不濟,看不清楚人臉,嘴裡嚷嚷叫道,“不能吧?朱桐跟朱芝在黎州,不會在荊州的!”
然而隨着船駛近碼頭,站在碼頭上迎接的衆人相貌越發清晰,那個身着青黑色襖袍之人,不是朱桐是誰?
“黎州出丹砂、岩鹽,但鄰近嘉州賣不上價,趕巧京襄有需,我就押船走了一遭——前日剛準備乘船回黎州去,卻得知父親要來荊州,便留下來見父親一面。”朱桐看到他父親朱沆下船後臉黑得跟鍋底似的,打着哈哈解釋道。
眼下也不是計較朱桐揹着他暗中與京襄往來的時機,朱沆朝親自出城到碼頭來迎接的徐武江、董成拱拱手,問道:“徐侯已知虜軍水師奔襲建鄴的消息了?”
“五天前虜軍水師奔襲建鄴的消息已經傳至江陵,而建鄴水軍爲虜兵所潰的消息亦已於前日傳了過來。”徐武江還禮道。
荊湖與江淮乃是大越最富庶之地,除了水運便捷外,沿岸還建立完善的驛傳。
軍情司派遣人手,以京襄信使的身份,當然可以藉助沿江驛鋪快速傳遞消息,換馬不換人,甚至換人又換馬,將情報從建鄴送到荊州,最快甚至都不需要三個晝夜。
朱沆雖說也馬不停蹄往荊州趕來,但他的身子到底經不住如此兇狠的顛簸,乘馬日行兩百里就已經是極限。
此時已經是他攜旨離京的第九天了。
徐懷早在五天前就已經知道赤扈水師主力殺入長江的消息,自然不足爲怪。
????????????????只是令朱沆未曾想到的,建鄴水師已經被擊潰了?
“什麼時候的事?”朱沆手腳凍冷的問道,“建鄴那邊的情況怎麼樣了?”
“虜兵水師二十七日抵近建鄴,當日便有三千虜兵登岸燒殺擄掠,次日又從北岸接應三千步甲渡江,宿衛禁軍於玉潺河西岸,與登岸虜兵激戰半日,損兵折將千人,就撤入城中——見渡江虜兵有強攻龍江水營之意,朝中被迫倉促間下令水師戰船出塢港作戰,但就是在水營河道外側的江面,爲赤扈水師擊潰,沉舟無數……”徐武江說道,“之後建鄴附近一片混亂,到底是什麼個狀況,我們也不甚清楚,暫時還沒有新的消息傳來。”
“徐懷可在城中?”朱沆手腳禁不住有些顫抖的問道。
“前日得知建鄴水師爲虜兵所潰的消息之後,使君就前往南蔡了,後續大軍也會先往南蔡。就怕與朱公錯過,特使我與董公留在江陵相候。”徐武江說道。
“那我們不要耽擱,直接去南蔡。”朱沆說道。
“我們已備好快船,即刻動身。”徐武江說道。
朱沆在鄂州棄馬換船,乃是荊北制置司提供的一艘狹體官船。
徐武江正好是要押解一批物資、將卒前往南蔡,都準備到動身了,接到哨船傳報朱沆快要抵達江陵,纔等他一等,不然就是留朱桐在江陵應付朱沆。
朱沆是一刻都不想耽擱,即刻拽着徐武江、董成等人往運兵船疾步走去,朱桐跟在身後登船,也沒有心思喝斥。
朱桐實是韓圭與徐武江商議暗中召來荊州,也就是昨日纔到,不比朱沆早多少。倘若真有變局發生,荊襄需要有足夠熟悉建鄴的人手,去應付一些錯綜複雜的局面——倘若不是朱芝實在不便離開黎州,韓圭都想擅自將朱芝請來荊州待命。
史軫、蘇老常趕回泌陽坐鎮去了,特別是史軫,太多的政務離開他就難以運轉;董成留在荊州,因爲是他的士臣身份,一同隨徐懷率部東援,有可能發揮一些意想不到的作用。
即便變局發生,朝廷這杆大旗還不能倒。
特別是此時正有十數二十萬虜兵在江淮大地上席捲肆虐,朝廷這杆大旗倒了,徐懷能從京襄抽調多少精銳,將虜兵從江淮大地上驅逐出去?
京襄主力此時還必然要留在汝州、蔡州以及申州,以應對京西、河洛之敵,真正能緊急出動的精銳兵馬,第一批僅有五千選鋒軍,第二批除了天雄軍第五鎮部分兵馬,更多還只能以地方州軍爲主。
這點兵馬,不可能與十倍於己的虜兵精銳在江淮大地上決一勝負的。
徐懷必然還需要藉助朝廷或者說勤王這杆大旗,聚攏諸路勤王援軍,與虜兵作戰。
更不要說韓時良、葛鈺率數萬精銳困守壽春,狗急跳牆不是沒有直接倒戈降敵的可能。
更不要說高峻陽、顧繼遷一個坐鎮西秦、一個坐鎮東川,以前是與京襄平起平坐的,又獨佔一隅,????????????????也不會看京襄的臉色行事。
即便變局能給京襄最大的機會,但同時也註定會有太多勾兌與利益交換去做。
有些事,董成顯然是要比韓圭乃至王番更適合出面。
登船後徐武江又將京襄目前所瞭解的一些軍情,更詳細的說給朱沆知曉,沿江而下,日暮也不靠岸停歇,藉着微弱的月光在大江之中航行,好在南蔡早就在漢水河口修築不少篝火臺,指引舟船夜航,不至於夜航錯過漢水河口,或駛入淺灘之中。
徐武江、朱沆、董成他們半夜抵達南蔡,走入燈火通明,已經爲徐懷用作臨時行轅的縣衙大院,見到徐懷。
徐懷從朱沆那裡接過勤王詔書,直接拆開封函,草草看過,神色凝重的說道:“我恐怕不能應詔行事了?”
“爲什麼?”朱沆聲音有些激亢的質問道,“京襄得到消息,就已往南蔡集結兵馬,不爲勤王,是爲何故?”
“朱公何來如此激動,時局糜爛,不是早就註定的嗎?再者,日暮前剛傳來消息,合肥已經淪陷了,廬州現在也一片混亂,什麼敵情都還不明,我怎麼可能一頭霧水,率援師沿江北岸直接往廬州闖去?”徐懷言辭鋒芒的反問道。
“什麼,合肥淪陷了?怎麼可能,僅右驍勝軍在合肥城就有一萬精銳駐紮,更不要說州軍及臨時徵募的鄉勇了?”朱沆滿臉震驚,難以置信的問道。
“前日有一部虜兵從合肥、舒城之間南下,許璞心繫建鄴安危,與率荊南援師進駐舒城的都指揮使羅望相約出兵夾攻,欲斷虜兵通道,以解京畿危機,不曾想與虜兵苦戰半日僵持不下,側翼爲增援過來的虜騎所擊。許璞率部往合肥城撤退時,爲虜軍步騎突擊殺潰,虜兵趁亂殺入合肥城中……”徐懷語調冷峻而平靜的說道,“我之前就有猜測陛下會令我率部沿江北岸東進增援廬州,但廬州此時一片混亂,如何東援就需要從長計議。我已派人去邀荊湖北路制置使孔昌裕前來商議大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