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徐懷這時候都替左驍勝軍打抱不平起來,朱沆苦笑道:
“我從建鄴出來時,陛下與諸相都沒有想到汝州戰局會如此嚴峻,以爲楚山願意接手汝州防禦,左驍勝軍就能脫身出來——依你之見,朝廷以在廬州、揚州及蘄春等地所備兵馬,可足以將虜兵逐出淮南?”
面對朱沆這個問題,徐懷同樣還以苦笑:“談何容易啊!”
揚州府軍、廬州府軍以及建鄴水軍,都是在之前駐泊禁軍以及一部分廂軍的基礎上,招募鄉勇健銳編練而得,幾乎都沒有經歷過什麼戰事,短時間內大幅擴編,兵甲都匹配不齊,只能作爲州縣城池的基本守禦力量,用於城寨防禦或負責糧秣轉運等事,難以充當重任。
而朝廷在長江沿岸所能調動的主要野戰力量,左右宣武軍、右驍勝軍外加淮王府軍,總兵力看似不在赤扈東路大軍之下。
不過,無論是淮王府軍,還是左右宣武軍、右驍勝軍,其底層兵卒以及中層軍將武吏,這些年有大幅長進的抵抗意志、作戰經驗,但跟赤扈東路軍精銳還存在極大的差距。
更爲關鍵的,乃是秘函送到淮王手裡後,葛伯奕、楊茂彥等人在壽春城,卻沒有第一時間收到西域石炮的消息。
目前無論是內線從壽州傳回的消息,還是斥候對壽春城外圍戰場勢態進行刺探、偵察,都表明葛伯奕、楊茂彥沒有倚城作戰、背城作戰的決心與鬥志,還是照着傳統的那一套,將四萬淮王府精兵都撤入壽春城中,想着據城固守,想着拖到赤扈人硬啃不下壽春城,終有撤圍的一天。
壽春城池雖說城中儲糧較足,大批民衆也提前往南疏散,避免額外消耗城中存糧,城牆壕塹也大體是依山川地勢而建,建有三重城牆,可以說是江淮地區目前首屈一指的堅城。
不過,城壕戰樓等防禦設施都還是遵循傳統,城牆也力求高聳,除了不利於抵擋石炮轟砸外,也不利於城中守軍打反攻。
這些都意味着敵軍在第一波攻勢中重挫壽春守軍後,只需要用二線兵馬將壽春城團團圍困住,將四萬淮王府精兵困於城中,其一線精銳都可以抽調出來,用於壽州南部的會戰。
這樣的形勢下,不要說周鶴、高純年、顧蕃等人了,不要說建繼帝、胡楷、朱沆等主戰派心有疑慮了,徐懷也不敢輕易拿戰鬥力較差,彼此缺乏協同作戰能力的數萬兵馬,去跟赤扈東路軍精銳在廬州北部或壽州南部會戰。
“神武軍撤到南陽休整將近一年,河洛敵軍強攻汝州,也未見他們出面——淮南會戰需要調集更多的精兵強將,要講道理,神武軍大可以全部調往淮南,難不成還怕我們守不住淮上?”潘成虎甕聲說道。
潘成虎有老奸巨滑的一面,但更多時候是光棍眼裡揉不進沙子。
左驍勝軍也好,楚山軍也好,這些年所承擔的都是最艱鉅的苦仗、惡仗,鄭懷忠的左右神武軍,撤到南陽休整了一年,兵馬規模高達四萬有餘。
朝廷僅需強硬將這個冬季並沒有承擔作戰任務的神武軍調往淮南參戰,就能彌補兵力上的不足,卻叫朱沆跑去汝州,要將屏蔽楚山側翼的左驍勝軍抽走,潘成虎難免抱怨朝中太欺負了。
“這世間哪有那麼多的道理可講啊?”王番嘆聲說道,“南陽不是不同意出兵,但使鄭晉卿率領三千兵馬抵達廬州之後,朝廷再有宣調,鄭懷忠總有種種藉口推脫。前兩天陛下特意使高相趕到南陽府慰勞,現在傳出的消息,鄭懷忠答應其子鄭聰再率兩萬兵馬沿漢水東進,只是如此,兵力還是有所不足,敢與虜騎戰於野地的精銳更是匱缺……”
徐懷蹙着眉頭,看向朱沆,問道:“楊麟被困汝陽,此時乃楊祁業守樑縣,你要如何說服楊祁業棄其父生死安危不顧?”
“我不是不知道很多事真不近人情,但淮南一戰,事關大越存亡,我輩哪敢有僥倖之想?倘若此戰得成,哪怕僅僅是迫使敵師無攻而返,你當初所倡議的秦嶺、伏牛山、淮上以及淮河這條防線便算是真正構成,敵軍必不敢再輕舉南犯,而大越也將迎得真正的喘息之機,敢不全力以赴?”朱沆稟然說道,“我不知道要如何說服楊祁業,但汝州之行我不能半途而返;你可與我同行?”
“大敵壓境,徐侯恐怕難離羅城半步!”史軫徑直截過朱沆的話頭,聲稱淮上離不開徐懷。
朱沆神情複雜的看向史軫,史軫朝他拱拱手,說道:“羅山既是東翼門戶,也是荊北門戶,望朱相公諒解。”
朱沆奉旨而來,自隨徐懷於羅山城下相迎,史軫話都不多,更不會越俎代庖替徐懷擋什麼話鋒,但這時候他發現他不能不說話了。
左驍勝軍的底子,乃是胡楷任蔡州防禦使時,招募蔡州鄉勇所組建的蔡州軍,建鄴帝於襄陽即位之初,蔡州大部,包括上蔡、遂平、西平、召陵、確山等縣,也是左驍勝軍的駐軍。
爲增援河洛,左驍勝軍才奉命北上駐守鞏縣、偃師,待鄭氏棄河洛,戰局幾經變幻,汝潁會戰之後,整個淮上包括原蔡州全部地區在內,都成爲楚山防區,而左驍勝軍的防區卻偏於一隅,甚至可以說是替楚山守淮上之側翼。
左驍勝軍很多將領對此都很有意見。
朱沆邀徐懷同往樑縣見楊祁業,目的是一起遊說楊祁業爲大義奉旨南下,但站在左驍勝軍諸將的角度,他們怎麼可能不認爲徐懷這是幫朝廷對他們施加壓力?
特別是楊麟此時身陷汝陽,生死不得而知之時,楊祁業連日都派信使趕來楚山救援,希望徐懷能調派精銳西進,助左驍勝軍解汝陽之圍。
現在倒好,徐懷非但不派援兵,還要幫朝廷對左驍勝軍施壓,迫使他們放棄對楊麟及汝陽的救援,直接趕往淮南參加另一場註定傷亡慘烈的苦仗、惡仗,換誰心裡不怨恨?
倘若楊麟僥倖能從汝陽殺出重圍,這事往後還有轉寰的餘地。
倘若楊麟不幸戰死汝陽呢?
不管怎麼說,史軫都覺得必須阻止徐懷應朱沆之邀同往樑縣。
徐懷當然清楚史軫在想什麼,當下也猶豫起來,沒有急於應答,只說朱沆車馬勞頓,怎麼都要在羅山歇上一天才動身前往汝州(樑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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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番這次乃是陪同朱沆前來楚山,隨帶了解一下虜兵渡淮之後,楚山東線的防禦形勢,在衙堂陪同朱沆、徐懷吃過午宴,午後就匆匆帶着鄭壽、王孔等人離去。
朱沆攜旨在身,午後草擬一封奏章,詳細寫明晨時得觀西域石炮試射的情形,着人快馬傳歸建鄴,他就迫切想趕往汝州遊說楊祁業及左驍勝軍諸將南下。
不過,朱沆還是按捺住迫切的心情,表示車馬勞頓,在羅山暫歇一夜也無礙大計。
朱沆與隨行的朱芝等人暫且在驛館住下,也沒有說苦苦勸說徐懷。
徐懷則住在徐心庵給他專門準備的宅子裡,卻夙夜難眠,與柳瓊兒對坐案前閱看各處呈傳過來的卷宗。
史軫也是料得徐懷難以入眠,深夜拉着徐武磧叩門而入:
“節帥,朱沆相公前往樑縣,乃是奉旨而行,楊祁業以社稷大業爲重,遵旨行事自然是好,即便抗旨不遵,陛下也會體恤其情,上下都不會有什麼責怨之念。但節帥與朱沆相公同往樑縣,事情就複雜了啊!到時候他人未必就會諒解楚山獨力抵擋河洛、京西之敵,是何等的艱險,只會對節帥你妄加揣測啊。樑縣斷不可成行啊!”
大越立朝以來,帝都都以皇太弟、皇太子兼領府尹一銜;朱沆這次權判建鄴府,實際執領建鄴府事,並加文英殿學士銜,在朝中的地位,僅在諸相之下,而在諸部侍郎及諸監之上,故而衆人改以“相公”相稱。
“朱沆相公有一句話說得很對,”徐懷站在窗前,看着火把照亮院中的殘雪,說道,“這個冬季只要能將虜兵從淮南逼退,大越才能贏得真正的喘息之機啊……”
“第一次北征伐燕,葛氏一族幾遭夷滅,其後隨淮王趙觀南征北戰,再度崛起,自大越立朝以來,也是極屬罕見。葛氏經歷這樣的大起大落,節帥不應再以等閒視之,”史軫勸說道,“壽春守軍初時或會吃虧,但穩住陣腳之後,其志也必堅韌,非等閒所能摧折。在壽春守禦時限上,節帥當稍稍放寬估測。就史軫所見,壽春守上三個月,是沒有問題的,朝廷也有更充足的調兵遣將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