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扈人南侵,天宣帝及滿朝文武卑膝乞和,不惜允下數以千萬計的金銀賠償,搜刮汴梁全城猶是不足,便以宗室女眷及後宮妃嬪折抵——纓雲迄今猶覺這事荒謬之極。
而她身爲宗室之女,當時即便沒有成行,但有如羔羊一般被至親之人下令囚禁在宮室之中、想着隨時會被送往虜營,那種種屈辱以及絕望無助,令她迄今都難以忘卻,還不時會從噩夢中驚醒。
當時的絕望無助有多難以忘懷,就註定了當時被救出王府有多刻骨銘心。
對當時還是情竇初開的纓雲而言,情愫一旦種下,今生便無拔除的可能。
然而徐懷與楚山衆人統領兵馬越是立下赫赫功勳,卻越發受到朝堂士臣的猜忌與排斥。
纓雲她身份敏感,特別是皇叔紹隆帝登基之後,她心裡更清楚此生與徐懷終成眷屬的希望更是渺茫,只能將睠戀深深埋藏心間,默默關注着楚山的一切。
逃京事變之後,雖說埋藏內心深處的蜷戀一度活躍起來,但是司空府掌控朝野,與她自小養成的忠於宗室及趙氏王朝的觀念,又發生激烈的衝突,令她內心陷入矛盾之中難以自撥。
當然了,真正動搖她固有觀念的,還是宗室及趙氏王朝自身的腐朽、無能。
她僥倖逃脫大難就已經夠刻骨銘心了,數以千計的宗室子弟被擄往漠北承受種種非人折磨不斷有信報傳回,也深深衝擊着她的內心。 .??.
更不要說中原億萬百姓所承受那些慘絕人寰的苦難了。
不管士臣及士紳羣體如何牴觸、排斥,但楚山所帶來的欣欣向榮的活力,卻又是誰都無法遮掩的事實。
取而代之已是大勢所趨,更關鍵的則是如何儘可能減少或避免這一過程所帶來的殘酷與血腥。
纓雲這時候發現她不再需要掩藏內心的睠戀,發現自身的命運可以與更穩定有序的過渡結合起來,就大膽的站了出來。
這也令她內心的情感就像火山熔岩一般激烈的噴發出來。
大婚相聚相守才短短數日,當然不能慰藉十數年如一日的睠戀。
從汴梁殘城出來,纓雲隨徐懷住進東城外的軍寨之中。
細雨淅瀝不止,將那遊歷殘都所帶來的哀傷拋之腦後,帳幃之中抵死纏綿,靈肉交融之際,恨不能將有如少女的嬌嫩軀體揉入徐懷那雄壯厚關的胸膛之中,承受着有如狂風暴雨一般的鞭撻,直覺靈魂深處都在劇烈的抽搐着。
史軫等人也是知情識趣,他們先往滎陽等
地視看地方民情,三天之後與抵達汴梁的韓時良一起進入汴梁城東的參見徐懷,商議軍國大事。
這時候範宗奇率領史琥、蔣昂、鄔散榮、徐憚諸部四萬騎兵及馬步兵,經井陘西進河東,與唐盤所率領的京西行營主力會師,成功收復僅剩千餘敵軍駐守的太原,前鋒兵馬則在徐憚、蔣昂的率領往嵐州、忻州境內殺去。
目前能明確的就是鎮南宗王府也沒有固守嵐州、忻州的決心與鬥志,人馬正大舉往更北面的朔州以及雁門關外逃跑。
一切都順利的話,今年六七月除了能收復包括嵐州、忻州、雁門關、府州在內的河東路全境。
考慮到西路虜兵實力尚存,再加高峻陽高氏態度曖昧不明,王憲、顧琮率河洛行營及東川軍主力殺入關中後,主要收復渭水中下游沿岸的城池,暫時還不會急於西進、收復秦鳳路、熙河路等失地。
韓時良所部龍武軍主力已經完成淄州、齊州等地的收復,目前主要駐紮在齊州、淄州。
收復作戰歷時近一年之久,此時可以說暫告一段落,但收復作戰的重心在東線,在對東路虜兵主力的圍殲,司空府所轄精銳兵馬,包括以龍武軍爲主的徐州行營主力在內,都集中在東線,河洛行營也被大規模抽調精銳戰力。
下一步要收復關中以西的秦鳳路、熙河路,作戰重心將要從東線轉到西線,涉及到主力作戰兵馬的大規模調整以及糧秣軍械等物資的調配,同時新收復地的統治也亟需恢復,地方凋敝之極的民生亟待救濟——這也是徐懷此次在汴梁召集將吏商議軍政的重點。
唯有新收復地的統治秩序恢復起來,農耕生產有一定程度的恢復,才能支撐後續縱深更爲廣泛的作戰需求。
要不然的話,一切糧秣物資都從荊湖及江淮調運,橫跨整個河淮、河東以及關陝地區,支撐大軍殺入陰山南北以及隴右、河西,代價過高不說,不確定性因素也極多。
恢復對新收復地的統治,司空府大部分人都主張遵循舊制,最多在傳統的路司基礎之上,普遍設立統攬全局的制置安撫使,以便能更快的恢復地方統治及生產。
大越立朝之初,也是承襲前朝舊制,將全國分爲十三道,之後又改爲兩京十道,後續廢道制改爲路制,陸陸續續將始定天下的十五路,增設至天宣年間的天下二十四路。
雖說大越行之百年的路制,有效防範了地方擅權割據的可能,但同時也將相對前朝原本就狹小太多的疆域切割得太零碎,對地方制衡也太過了,行政效率極其低效。
這些年來,大越看似實行了路、州、縣三級行政結構,但對路司權力限制太過,除了路一級四大監司機構之間相互制衡外,對所轄州縣的管理、統制權力也一再被削弱,中樞基本上還直接插手州一級的軍政事務。
現在就算各地普遍設立制置安撫使,也很難實現真正的三級行政統治結構。
徐懷後續一定會繼續推進工造體系的大發展,新的生產模式,以及後續將陸續貫穿全域、新的砂石路交通體系,將令中樞對地方的管理、控制能力得以大幅度的加強。
倘若還繼續實施切割一方、過度壓制地方集權的舊制,就不合時宜了。
徐懷想着在新收復地,先一步到位實施有利地方集權的行省制。
這也是爲帝國將來更大疆域的擴張做準備。
行省制也並非徐懷完全空想。
早在魏晉時期,中樞執掌尚書省、中書省或門下省的重臣出鎮地方,會在地方設立行尚書省等機構總攬一地軍政事務。
隋朝初年甚至短暫的設立過淮南行臺省。 .??.
徐懷計劃將京東東路及京東西路大部置齊魯行省,省治淄州臨淄;將河東路改置河東行省,省治太原;將原陝西五路並置陝西行省,省治京兆府萬年縣;將河北路改置河北行省,新收復的燕州、薊州等故地,也都併入河北行營管轄,治燕州府淅津縣。
同時徐懷還計劃將河洛、京西、京南行營轄區,與南陽、汝蔡等地合併一個大的河南行省,歸司空府直轄,治南陽府泌陽縣——而京荊路撤消之後,荊州及南蔡等州縣,重歸荊湖北路。
江淮、荊湖等地暫時不推行行省制,避免阻力太大。
不過,除了齊魯行省所轄的京東東路及京東西部大部分地區受戰爭摧殘極其嚴重,亟急一個強有力的行省機構推動地方生產恢復外,河北、河東以及陝西,還將同時承擔後續主要的作戰重任,也需要一個強有力的行省機制,統轄轄區的軍事資源。
而汝蔡、南陽以及河洛、京西及京南地區,原本就是司空府的根基所在,合併設立一個大的河南行省,與新設立的河北、河東、齊魯及陝西行省歸由司空府直轄,在世人看來都是徐懷加
強司空府集權、加快禪讓進程的一個關鍵步驟而已。
行省依舊設立制置安撫使、轉運使及提刑使分掌軍事、民政及刑獄等事,看似跟舊制沒有太大的區別,遇大事仍然需要三使會商,但行省三司可以依照律令自行決策地方事務,不需要請示中樞。
除了州縣主政官員仍然由中樞直接任命、實期進行輪調外,其他官吏的選拔與任命以及調動,都可以由上級機構負責決定。
四大行省設立之後,主要軍政官員的任命,不僅決定後續的戰事安排,還將在一定程度決定帝國後續的權力格局。
目前韓時良率徐州行營主力在收復京東東路絕大部分城池之後,此時駐留在齊州、淄州休整,自然是齊魯行省制置安撫使的最佳人選——徐懷也希望使韓時良率龍武軍治理齊魯行省以表示對他及韓氏的信任。
“時良雖年近六旬,但猶有統兵征戰之能,願爲使相效開疆闢域之勞,而非碌碌無爲徒居高位,”大帳之中,韓時良坐于徐懷的左首,聲音沉鬱的說道,“而時良效命司空府之初衷,也是希望有朝一日能附驥尾而致千里也,請使相賜時良開闢疆土之榮名也……”
除了徐懷當年從朔州南返,在汴梁與韓時良匆匆見過一面,彼此留下不算太深的印象外,之後這些年哪怕是同爲一殿之臣,卻一直都沒有機會相見。
這些年來韓時良即便因爲追隨當時還是魯國公的紹隆帝以及楊茂彥等人去了魏州,被徹徹底底打上了潛邸系的烙印,但他內心深處對潛邸系衆人並沒有什麼認同感——他這些年也是潛邸系內部默默堅持抵抗路線、堅持與中樞合流,反對分裂的核心或者說靈魂人物。
逃京事變後,潛邸系受到重創,韓時良寧可被當時已大權獨攬的司空府孤立,也決意留在抵禦赤扈人的第一線,而不是與韓氏退往浙西圖謀割據。
那時候韓時良還沒有想過要直接投附司空府,還想着不管怎麼說,紹隆帝對他都有知遇之恩,他想着自己最好的結局,大概是交出兵權,歸隱田園,以全身後之名。
卻是潁州大捷之後,韓時良才改變初衷,不惜背上忘恩負義的罵名,選擇直接投附司空府,除了希望進一步加快收復中原的進程外,他內心深處也渴望有朝一日能重現漢唐榮光,將西域、遼東、漠南等等,都納入帝國的疆域中來。
他寧可爲此馬革裹屍於沙場之上,而不是留在腹地,做一個避免不了會被猜忌的權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