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何偃旗息鼓、頓兵不前,難道此時不是趁敵立足未穩,擊其戰陣,一舉拿下汝州城良機?”
曹成推開大帳前守值的待衛,闖入大帳,盯住愕然坐在案前看過來的曹師雄,氣勢洶洶的質問道。
“少將軍,你傷勢還沒有養好,少不得有你殺敵的機會,何需急於一時?”孟儉忙站起來轉寰,要將曹成推出大帳。
“……”曹成沒有從曹師雄嘴裡得到他信服的答案,哪裡肯走?
他天生神力,身量比其父曹師利還要健碩;他年紀輕輕,但這些年在戰場生死搏殺中所淬鍊的精湛武技,比其父曹師利有過之而無不及,也養成他自負孤傲的性情。
他站在帥帳之中,就像一截石塔,孟儉卻推之不動。
在他看來,昨夜曹師雄沒有果斷將前部兵馬派往東側戰場參戰,沒有以散殺散、以亂戰亂的決心,就是怯敵畏戰。
之後在庇山正面的河谷戰場上,雖說左翼一度被敵軍衝散,但他們在右翼還有近萬兵馬嚴陣以待,兵力上已經佔據絕對的優勢。
在這種情況下,僅僅因爲有新的兩三千楚山疲軍急行趕赴戰場,曹師雄就下令全軍後撤,在曹成看來更是確鑿的怯懦表現。
更叫他難以容忍的,畏懼與強敵混戰、亂戰卻也罷了,曹師雄率前鋒大軍在庇山河谷外十數裡紮下大營,卻並無意進一步集結兵馬,重新組織攻勢奪下庇山河谷的念頭,竟然放任楚山軍在庇山河谷站住陣腳。
見曹成氣勢洶洶的瞪大噬人虎目,曹師雄怒氣衝衝的將手中筆摔案上,怒斥道:
“混帳傢伙,不知恤兵慎戰之理,莽撞用兵,致朔州銳騎死傷上千人;此時不知好生反省,卻擅闖帥帳,你當真以爲我不會拿軍法治你這個混帳傢伙?來人啊,將這混帳傢伙捆綁起來,吊到轅門前給我狠狠抽三十鞭子,叫全軍將卒看看不聽軍令者,是什麼下場?”
一干侍衛走進大帳裡來,看到怒目瞪來的曹成,小聲勸道:“少將軍,你就不要跟督帥犟了,先出去再說……”
“給我捆起來抽,誰敢手軟留情,同以軍法處之!”曹師雄氣得鬍鬚直抖,指着諸多待衛厲聲叫道。
侍衛上前抓住曹成,將他拖出大帳。
“看曹成如此,我卻想起我與曹成他父親年輕時的情形,也是如此的年輕氣盛,也是如此的不可一世,總覺得手中有一杆鐵槍,就能捅破這天,捅開這地,天不怕地不怕,當年還總覺得督帥您行事太小心謹慎了,東也管,西也管,”孟平坐長案後哈哈一笑,說道,“後來看到王孝成率靖勝軍橫掃雲朔,也看到蕭林石冶西京的手腕,纔算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曹成他這混帳傢伙才二十出頭,在軍中摸爬滾打數年,連婆娘都沒有來得及睡上幾個,見到殺父仇敵,沉不住氣不奇怪。我覺得督帥或可稍稍放開手,將曹成調往永寧、長水,使他獨領一軍,以擊盧氏之敵……”
曹師雄心裡還是猶豫要不要放曹成出去獨擋一面,沒有急於迴應孟平的建議,朝坐在一旁的客人仲長卿苦笑道:“叫仲將軍看笑話了……”
仲長卿拱手說道“曹成現在性情是急躁一些,但假以時日琢磨,必成大器……”
在知道河洛軍攻陷汝陽的消息後,木赤、嶽海樓就派遣仲長卿從箕山與少室山之間的登封(潁水上游)穀道繞行,趕到汝州來見曹師雄商議兩軍夾攻楚山之策。
仲長卿得幸全程目睹昨夜庇山河谷夜戰的全貌。
曹師雄不惜聲名狼籍,將楊麟屍體拖出來踐踏,意圖將汝州軍引誘到庇山河谷予以圍殲的計謀,可謂狠辣之極,只是誰都沒有想到楚山軍的增援會如此迅疾快速,以致曹師雄毒計功敗垂成,仲長卿也深深爲之扼腕。
在徐懷親率楚山精銳甲騎殺入戰場後,以善戰自詡的仲長卿也只能說在當時那種情形下怎麼應對都有道理。
曹師雄作爲一軍之主帥,最終謹慎起見,率前部兵馬撤出庇山河谷,退到十數裡的坡崗紮下大營,更沒有指摘之處。
至於曹師雄沒有急於下令廣成驛、紫邏口、汝陽以及大谷、伊闕的兵馬快速集結過來,對立足未穩的楚山軍再次發動攻勢,一鼓作氣奪下庇山河谷、汝州城,仲長卿也能理解。
非不想,實難謀也。
赤扈鐵騎初時南下,橫掃河東、河北、陝西、河淮三四百州縣,無不望風披靡,南朝百萬兵卒卻無有能擋者。
當時也是他們附從兵馬最爲意氣風發之時,每逢戰事,十之八九都是大勝,偶有受挫,也不會傷及筋骨;一路燒殺劫掠,也無需要食糧補給;軍卒也無需錢餉發賞,也都鬥志昂揚。
不過,仲長卿不得不承認,此時他們所面的戰場環境,已發生了微妙而深刻的變化。
建鄴帝在襄陽即位登基後,利用三年時間,在秦嶺、熊耳山、伏牛山、桐柏山以及淮河長逾兩千裡的防禦帶上,成功組織起總兵力高達四十萬的防禦力量。
南朝諸部兵馬在過去四五年的抵禦作戰中,雖說敗多勝少,卻不可否認其戰鬥力都有長足的進步,抵抗意志也越發堅韌,這兩年大規模不戰而降的情形,已經絕跡了。
就連鄭懷忠所領的神武軍,也在平陸等城將他們的兵鋒抵擋在河洛之外兩年之久;他們這兩年在秦嶺以北、渭水以南的兵馬,與顧繼遷、高峻陽等部倚秦嶺北麓山地據守的兵馬作戰,也是互有勝敗,甚至傷亡還要略高一些。
楊麟雖然於汝陽戰死,河洛軍最終也成功攻下汝陽,但從廣成驛一戰到攻陷汝陽,再到庇山河谷倉促夜戰,也付出上萬的慘重傷亡。
更不要說南朝還有楚山軍這樣的妖孽橫空出世,汝潁一戰,令他們痛不欲生;徐懷所經營的淮上防線,更令他們滿口利齒卻難以下嘴。
因爲南朝諸部兵馬作戰意志越發堅韌,又因爲南朝新近組織的防禦帶上,地形地勢,已不利於赤扈騎兵大規模迂迴穿插作戰,在汝潁會戰之後,鎮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都意識到快速解決南朝殘餘勢力的可能性變得渺茫。
兩大宗王府遂下令更多的色目諸蕃騎兵改習步戰,在潁州、徐宿等地大規模操練水軍。
同時新佔領的州縣數量極劇減少,即便有所佔領,所得也多爲被南朝兵馬有序撤離後有意推毀的殘城。
這些都意味着他們要在渭南、河洛、京西以及徐宿等地,還想對南朝維持碾壓性的軍事優勢,後勤補給就成爲他們當下最迫切需要克服的難題。
赤木、嶽海樓等將帥在許昌得知河洛軍攻陷汝陽城,並於陣前斬殺敵將楊麟,當然是十分的振奮。
不過,是不是要從蜈蚣河及潁水故道沿岸,對襄城、召陵等城蜂擁而上,配合河洛軍對楚山軍發起最後的強襲攻勢,京西軍內部也存在巨大的爭議,諸將在許昌城也大吵了一夜。
最終還是帶病主持京西總管府軍政的都元帥木赤力排衆議,認定當下不是通過倉促會戰,解決楚山軍這一勁敵的良機。
時間不夠。
前期物資消耗太大,兵馬累積傷亡過大。
而楚山軍將卒太過堅韌。
楚山軍在襄城以南地區堅壁清野極其徹底,令他們的滲透擾襲作戰難以湊效;楚山軍對戰械的瞭解及實戰運用,只在他們之上,不在他們之下。
木赤以爲在接下來不到二十天的時間裡,倉促組織會戰,即便京西、河洛兩部兵馬加起來,佔據兵力上的絕對優勢,勝算也極爲渺茫;甚至河洛軍即便能強攻下汝州、魯山等城,也不可能改變太多。
木赤、嶽海樓最終決定派仲長卿趕到汝州來見曹師雄,希望河洛兵馬與京西總管府一起避免倉促會戰,在接下來的時間,從北面、西面對楚山軍保持軍事壓力爲主,一步步收縮對楚山的封鎖。
河洛軍能順勢奪下汝州城最好,倘若不能,木赤希望河洛軍能在貼近汝州城的位置上,擇地建築前壘營寨,對汝州、魯山、郟地等地保持軍事壓力的同時,全力肅清南朝在汝州城以西的殘敵,加強對汝陽、廣成驛以及大谷關一線等洛東地區的控制。
木赤同時還希望河洛軍與京西總管府共同在大谷關以東、位於少室山與箕山之間的潁水上游河谷(登封)地區,廣修城寨,駐以精銳,加強對嵩山抵抗勢力的打擊力度,減少河洛、京西側翼受到的威脅。
相應的,京西總管府也將放棄春後撤兵回潁水以北的計劃,將派駐精銳兵馬,進駐臨潁殘城,會將與楚山軍的對峙戰線從潁水沿岸,往南推進到蜈蚣河及潁水故道沿線。
木赤要曹師雄做好平燕東路軍並不能一舉攻佔淮南的心理準備,希望通過這一系列的舉措,迫使楚山軍在襄城、召陵以及汝州、郟縣等地,不得不保持四到五萬的常備兵馬防禦,以達到牽制、消耗楚山軍的目的。
京西、河洛,也早就發現徐懷在統兵作戰之外的過人能耐,但不管怎麼說,楚山每年能從南朝中樞所得的補給不過三四百萬石錢糧,其餘所缺只能從軍民總數不過五六十萬的地方自籌,倘若被迫常年維持六到七萬規模的兵備,日子只會比京西、河洛更爲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