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在屋脊之上呼嘯,草木搖動。
寧慈不顧夜寒風烈,與周運澤、程倫英帶着一干隨扈、衙役,先將傳詔使者從驛館請出來,再次叩門走進郡公府。
寧慈這次卻是一改之前的態度,明確表示南陽府衙將全力爲神武軍集結增援淮南做好一切配合工作:
“左驍勝軍兵馬不日即將南下襄陽,郡公與武陽侯五日內也要奉詔率神武軍趕到唐白河口登船趕赴淮南——諸事交雜,府衙人手卻有限,我與周郎君、程郎君回到府衙思量良久,還是覺得諸事有必要請郡公、武陽侯當面交待清楚,我們纔好一一辦理,不出太多的紕漏,誤了大事……”
趙範的府宅在郡公府東側一條巷子裡,他回到宅子摟住暖香如玉的小妾睡下,沒等溫吞水似的邪火慢慢升起來,郡公府就派人來稟知府寧慈以及通判周運澤、參軍程倫英等人在離開僅一個時辰又夜訪郡公府。
趙範慌忙從被窩裡爬出來,叫扈隨牽出馬兒就往郡公府這邊趕來。
聽寧慈說左驍勝軍不日即將南下襄陽,趙範剛擡腳要邁過門檻,拌了一個踉蹌,差點在鄭懷忠、寧慈面前摔個狗啃屎。
趙範狼狽在鄭聰下首坐下,又驚又疑的朝臉色陰沉得能擰出水似的鄭懷忠看去:
徐懷這廝怎麼肯放左驍勝軍殘部南下,難道說徐懷這廝寧可獨力抵擋京西、河洛之敵,也要跟汝南郡公府過不去?
趙範在寧慈身邊收買了眼線,知道寧慈等人入夜聽詔後走出郡公府,在傳詔使者面前也有表露不滿,但此時態度卻又迥異,難道說他們也從楚山的姿態中舔舐出兇險的味道來了?
“靖勝侯那邊催促甚緊,措辭嚴厲,要求府衙天明之前務必往葉縣派出第一批接應的人手——斯事體大,寧慈不敢怠慢,這便先回府衙張羅,”
寧慈當然不會跟鄭懷忠僵持下去,他深夜叩訪郡公府,一是將左驍勝軍即將南下之事相告,將靖勝侯徐懷展露的猙獰姿態暗示一下,二是要在傳詔使者面前重新表明他們跟朝廷永遠心連心的立場,說過這些便與周運澤、程倫英告辭離去,
“郡公有何示下,着人前往府衙知會一聲便是……”
甚至都不等到寧慈等人走出院子裡,鄭聰氣恨的朝趙範瞪眼看去,質問道:
“看你還怎麼信誓旦旦的說那廝定不會放左驍勝軍離開汝州?”
趙範苦着臉,朝鄭懷忠看去。
“現在是埋怨的時候嗎?”鄭懷忠責怪的瞥了鄭聰一眼,說道,“要說料錯,我也沒有想到徐懷會放左驍勝軍離開汝州,你是不是連爲父都要責怪?”
“孩兒不敢。”鄭聰說道。“事情既然發生了,就不要抱怨這個抱怨那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天塌不下來,”鄭懷忠說道,“我們原本就做好增援淮南的準備,此時不過是依計行事罷了,有什麼好值得抱怨的……”
“郡公決定出兵增援淮南?”趙範壓低聲音問道。
“這次不奉詔怕是不成了,”鄭懷忠輕嘆一口氣道,“淮南戰敗則罷,但倘若諸部兵馬僥倖在淮南擊退虜兵,我們就沒那麼容易過關了。看寧慈這些牆頭草的反應,陛下應該沒有給他們什麼秘詔,還是給老夫留了些面子的,我們現在也只能知情識趣……”
“父親是說徐懷那廝定是得了什麼秘詔,才如此出乎意識的放左驍勝軍南下?”鄭聰問道。
“不管有沒有秘詔,陛下與楚山的關係,始終比我們更密切……”鄭懷忠臉色陰鬱的盯着庭中寒風抖落的古樹,語調寡淡的說道。
“何止更密切,簡直是太偏心!我們鄭家難道沒有爲朝廷流過血、拼過命,也不想想沒有我們鄭家,哪裡有他的現在?他覺得自己根基穩固了,就要玩狡兔死那一套!”鄭聰氣憤的說道。
從河洛南撤,鄭懷忠、鄭聰也沒有想過真要縮到哪個角落裡,不與赤扈人接戰。
在他們的設想裡,他們撤到南陽以爲根基,在南陽北部的方城埡口建立堅固防線,然而將爪牙往北探伸到葉縣、舞陽乃至襄城,與虜兵保持接觸。
將接敵縱深控制在一百里方圓之內,鄭氏及神武軍不僅能保持抵禦胡虜中堅力量的地位,也不無需承受太大的軍事壓力。
目前顧繼遷、高峻陽兩部依託秦嶺北麓山地的險峻地形,差不多將接敵縱深控制這個方圓之內,背倚川峽四路源源不斷的供給糧秣以及新補充的兵馬,要比以往在渭水兩岸與虜兵競逐舒服多了,也成功將侵入陝西的虜兵拒擋在秦嶺之外。
他們鄭家放棄守禦壓力極大,傷亡極其慘烈的河洛,撤守南陽及方城埡口,又哪點不妥的?當初襄陽大部分朝臣,也都認爲此乃老成謀國的上策、善策。
鄭聰也不知道這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是如願撤守南陽,但他們計劃中的接敵區域,葉縣、舞陽以及襄城等地,卻變成楚山行營的防區。
雖說朝廷最終將商州劃入神武軍的防區,但從南陽往東,經秦嶺與伏牛山之間的武關道,繞到洛水上游的上洛、盧氏等城,不僅要迂迴四五百里遠途,山間道也極其狹險。
不僅他鄭家父子,神武軍上下軍將對此都怨聲載道。
今年冬季神武將將卒消極怠戰,上下都不願意從盧氏沿狹險的洛水道往北打,鄭聰覺得這一切都是朝廷與建繼帝偏心所致,怨不得他們鄭家。
“仔細禍從口出!這種話是你能胡亂說的?”鄭懷忠瞪了鄭聰一眼,低聲訓斥道,“你隨速去營中召集諸將吏準備發兵之事!帝詔如此,從這一刻起,誰敢懈怠半分、抱怨一句,定軍法嚴懲不可——”
“有怨氣也怨不得下面軍將。”鄭聰說道。
“想不明白,慢慢琢磨去,但你給我管好自己的嘴,不要讓我抓住你殺雞給猴看!”鄭懷忠瞪了鄭聰一眼,殺氣騰騰的說道,“這次也許要杖殺三五人,才能狠狠殺殺這些驕兵悍將的威風!”
鄭懷忠將廊下伺侯的隨扈招呼進來,立即持他手令,將諸將吏召歸軍營,另替他準備鎧甲、刀馬,準備連夜前往駐營。
鄭聰不滿父親鄭懷忠此時對他的兇惡態度,在鄭懷忠走去換穿鎧甲時,他還氣鼓鼓的坐在原地不動彈。
趙範低聲勸他道:
“郡公心裡不是沒有委屈,不是沒有怨氣,但武陽侯你要體諒郡公伴君如伴虎的難處啊。靖勝侯多半得了陛下針對郡公的秘詔,郡公心裡有再大的委屈,都得先嚥下去。而郡公此時御下越是嚴厲,一是能對朝廷交待得過去,二則諸將有什麼怨氣,不僅不會怨到郡公與武陽侯你頭上,甚至更能體諒你們此時所承受的委屈,從而對郡公與武陽侯越發的忠心耿耿。到時候就算郡公對武陽侯你用苦肉計,武陽侯你也得忍着啊,不然郡公在朝中就太被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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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鄭家父子不願意出兵增援淮南,也不僅寧慈等南陽府官員憂慮汝蔡防線不守危及南陽,泌陽軍民同樣滿心不願神武軍主力從南陽府調出。
雖說南陽迄今還沒有直接遭受戰火的摧殘,但過去六七年裡,數以百萬計的民衆,經南陽南逃,他們所遭受的一切苦難,南陽當地民衆都是有眼目睹的。
更何況神武軍的眷屬,從洛陽等地撤出來,主要安置在泌陽等地;他們中有從陝西五路屢次遷撤出來的,有河洛民戶,子弟在洛陽應徵編入神武軍的,絕大多數都是感受過戰爭的殘酷與血腥。
因爲眷屬主要都安置在泌陽等地,神武軍將卒上下對朝廷抽空南陽府的精銳駐軍增援淮南之事,也充滿抵制之心與怨氣。
鄭懷忠卻手持帝詔,嚴厲而殘酷的壓制一切不滿與抱怨的聲音,不惜杖殺十數跟隨他多年的老卒,連出面求情的武陽侯鄭聰也被拖出轅門處以鞭刑,終於趕在帝詔限定日期之內,將神武軍三萬精銳主力集結於唐白河口,登船踏上增援淮南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