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議過後,許凌、陳肅、傅樑緊急調整四城守軍;韓奇文帶着淮川縣的地方官吏趕回縣衙,着衙卒奔赴避難淮川城的大姓宗族中人,召集到縣衙安排徵募鄉兵寨勇參與守城之事;史琥、徐憚在城下整頓預備隊;陳子簫拉着程嘯到各處查漏補缺,代表徐懷與更基層的軍吏見面,下令城中緊急拆御一批門板上城。
徐懷與孟節、許亢等人走出城樓,眺望月色下的曠野。
才半個時辰過去,北城門外已聚集一百多虜兵斥侯,在遠處逡巡。
城下潰卒都已經縋繩上城,總計也就一百多人。
不知道宣威軍到底有多少潰卒能逃脫昇天,但現在大股虜兵斥侯已經往淮川城擁來,主力騎兵隨時也會聚集過來,道路阻塞,即便還有更多的潰卒僥倖活下來,短時間內也沒有辦法靠近淮川城。
這一百多潰卒接上城頭,起初還算安靜。
不過,北城守軍進行調整,有四都宣威軍正卒要隨傅樑、陳隸調去守東西城,北城牆長達五里,這時候僅有一百守軍站在城上,潰卒看到這一幕,都以爲當官的要帶着兵逃跑,頓時譁鬧起來,要動手將看管他們的同僚推開闖出去。
倘若徐懷沒有進城,說不定守軍也已經棄城逃走了,哪裡還有誰去管這些潰卒逃不逃?
不過,徐懷與諸位郎君就在城樓之中,領隊的都將以及幾名軍吏誰敢造次縱容潰卒散亂逃走?
聽到喧譁聲,徐懷與孟節、許亢等人走到約束潰卒的戰棚前,按住腰間佩刀,只是靜靜的看着這些譁鬧的潰卒。
王孝成堪稱大越立朝百餘年來有數的名將,卻屈死雲州;徐懷身爲王孝成之子,受部將保護藏匿桐柏山長大成年,平匪亂而崛起,兩徵雲燕立戰無數,襄助建繼帝守鞏縣、戰泌水,千里奔襲太原。
哪怕是建繼帝都正式替王孝成平反、追封郡公,士臣還是誨莫如深,甚至中高層將領都覺得徐懷如此年輕就得高名,心裡很是不服所,但底層將卒對這些典故卻最是津津樂道,甚至還傾向將這些事蹟進一步傳奇化。
潰卒縋繩上城之後,都知道眼前青年是誰,叫他拿灼烈的眼神,止不住的心虛,喧譁聲很快平息下去。
徐懷平靜的問道:
“兩萬宣威軍都吃了敗仗,你們想着就此逃走,也定然是法不責衆。本侯也不要你們關心淮川城裡十萬百姓的死活,你們的家小不在這裡,你們就是吃一口兵糧而已,但本侯要問你們,在此城以北,你們有沒有兄弟手足正被虜兵追殺,你們有沒有想過住此城,就能給他們多爭一條活路?你們有沒有兄弟手足被虜兵追殺,你們心裡有沒有恨,有沒有怨,有沒有替他們報仇雪恨的一絲念頭?淮川不守,淮河不守,淮河往南九里關、平靖關、武勝關不守,虜兵長驅荊湖,誰替你們守荊湖?你們或許想着還可以帶着家小、親族渡江南逃,但你們又指望誰來守長江?也許我這樣的蠢人還不少,寧死也要跟赤扈人拼一拼,寧死也要爲身後億萬黎庶爭一線生機的,寧死也不想看山河破碎,寧死也想着要驅逐胡虜、收復河山的。你們或許靠我們這些蠢人在前面拼死賣命而得苟活,但你們回到家鄉後,面對父老鄉親,面對膝前兒女,你們要怎麼解釋數以十萬計的將卒爲這山河拋頭顱灑熱血,你們怎麼就回去了?你們能跟膝前兒女說,你們是貪生怕死,拋棄在營伍曾立誓要同生共死的兄弟手兄逃回去的嗎?要是大越男兒都是你們這樣的慫貨,也活該被胡虜踐踏得面目全非、血流漂杵!本侯與孟、許二位郎君,不能保證諸位能活過今夜,但本侯還是那句話,援兵不至,本侯就是死在這城頭,也絕不會離開半步。你們倘若不信,可以推選幾人執刀守在我們的身後,我們要是棄爾等逃走,你們持刀徑朝我們後背心戳來,本侯絕無半句怨言!”
見潰卒皆沉默,徐懷也不再訓斥他們,轉身往城樓望過去。
淮川北城樓高兩層,磚石圍砌、重檐攢光覆瓦,冷冽的月光彷彿叫瓦檐覆了一層霜。
城樓環以圍廊,前北垛牆都要比兩側的城牆寬出丈餘。
此時城樓四角各添一堆篝火,澆以蠟油,熊熊燃燒起來,將城樓照得通明如晝。
徐懷走到城樓東北角的篝火前,從垛口朝城裡看去。
潰兵擁至城下,虜兵斥侯也在不遠外遊蕩,劉獻、傅潛率宣威軍主力在焦陂大潰的消息已經在城中不脛而走。
他沒有時間、也不可能對全城軍民進行及時疏導。
現在能做的,就是要將北城樓周邊的篝火燒得更明亮些,叫全城軍民都看到他與孟節、許亢等官員沒有棄他們而去。
要不然黑燈瞎火的,恐慌一旦蔓延開,都不需要虜兵附城攻進來,城裡就先亂了。
牛二低頭看向潰卒還在戰棚那邊嘀嘀咕咕,低聲問徐懷:“要不要殺幾人立威,要不然怕是省不了事啊?”
“……”徐懷看了牛二一眼,哂然一笑,說道,“你現在還知道這一茬了?”又搖了搖頭說道,“焦陂之敗,責任不在將卒,他們能逃歸,也只是比其他將卒僥倖一些而已,此時惶然難安,又何罪之有啊?”
當然,這些話徐懷是說給身旁孟節、許亢等人聽的,實際陳子簫、史琥、徐憚都有忙得脫不開身,他身邊算上牛二,只有五名親兵可用,不能確保控制形勢,還是要講究一些懷柔策略。
聽到身邊一陣喧譁,徐懷轉身看到將卒都往垛口前擁去,他也走到垛口前,就見三四里外一處低崗,此時正不斷有騎兵從更北面的黑暗中往那裡聚集。
月光再好,視野也極爲限。
騎兵快速聚攏到一起,就覺得到處都黑壓壓一片,彷彿即將摧毀淮川城的洪水,在低崗前掀起滔天的黑色巨浪,戰馬嘶鳴聲有如浪嘯濤崩之聲,直摧人心。
三都縣刀弓手、一都行轅親兵這時候也快速調整到北城來。
他們此時還是第一時間正面看到如此之多的虜騎逼近淮川城,心裡受到的震驚更是激烈。
卻是百餘潰卒看到新調整四百多守軍將卒登上北城牆,並非他們之前猜測的官員要帶人逃出城去,不再躁動不已,安靜了下來。
城頭雖然有不少防禦器械,徐懷卻是安排人儘可能從附近拆御門板送上城頭。
淮川城垛牆並不太高,僅約到正常成年的脖頸,垛口又比較寬。
赤扈人除了能對準垛口位置精準直射外,大羣人馬逼近城下用弓弩拋射羽箭,守軍半蹲在垛牆後視野被擋住,反而會疏於防備。
“這些門板,不是讓你們舉高頂在頭上,而是要在戰棚兩側,距離垛牆兩步的位置再豎一道屏障以擋弓矢,”徐懷先將防禦要點告訴諸都將,接下來他又帶着侍衛在城牆之上,反覆叮囑下面的將卒,“虜騎倉促間沒有攜帶攻城器械,甚至連雲梯都沒有,縋繩登城沒有什麼好怕的,好好防住虜兵手裡的弓弩,他們拋繩上來,持盾者上前斫斷即可;持槍矛者站門板之後,保證槍矛能刺到從垛口鑽進來的虜兵……”
看着虜騎分作數股往城下緩緩逼近過來,再看城上五百多人馬分佈在近五里長的城牆之上,稀稀落落,一支十人小隊足足要守左右八九丈寬的空闊,孟節、許亢等人又禁不住將心提了起來。
韓奇文帶着地方官吏說是從避難淮川的各家徵募鄉兵寨勇,但時間太有限,一時半會也不見有人送上城來。
不過,虜兵繞開城門樓的位置,分作數股往城下逼近,持弓往城下攢射過來。
城頭守軍雖然慌亂,但還知道躲在戰棚下或門板後。
北城守軍看似也有一兩百張弓,但沒有幾個精銳弓手,也沒有幾張強弓,徐懷就直接禁止他們靠近垛牆從垛口還擊,熬過數百虜騎接近城下第一波攢射,除了三人慌亂被射中肩胛慘叫不已外,並無更大的傷亡,衆人心緒稍定。
虜騎又分別繞到東西城以用同樣的戰術試探虛實,看到城上守軍竟然都能沉住氣沒有倉促拿弓弩還手,又很快拉開距離。
“徐侯,楚山援兵在哪裡?”
看到更多的虜騎往北城進逼過來,到近處看到有大量虜兵手裡沒有持弓弩,而是鉤索,孟節再也沉不住氣,拽住徐懷的胳膊問道。
“這就沉不住氣了?”徐懷哂然一笑,看到陳子簫從登城道上來,將一把步弓扔過去,說道,“子簫,有沒有想過有如此痛快射殺赤扈賊的機會啊?”
強弓太耗氣力,徐懷氣力絕強,也很難用強弓射空一囊箭;爲了更好的兼顧兩翼,他們當然都是換上普通的柘木步弓。
“徐侯,我們願意守城殺敵,可得持兵械!”戰械兩名潰逃回淮川城的軍吏走過來,問道。
將潰卒縋上城頭時,爲防止他們鬧事,都將他們手裡兵械都收繳走。
“諸將卒守城殺敵,城頭這麼多兵械,我可有禁止你們去取?”徐懷反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