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錢雲書八月底纔回嘉州城,次日朱芝再次來到州衙拜見錢雲書。
朱芝之前風塵僕僕趕到州衙報道,身邊僅有兩名家將隨行,朱桐與呂靖等四名家將在州衙外的巷子裡等候,顯得頗爲落魄。
這次也僅有蘇求承、呂靖陪同朱芝走進州衙,而在州衙之外,朱桐一襲錦衫坐在柔軟的錦鞍之上,手執轡頭,悠遊自在地打量着州衙大門兩株枝葉茂密的老榆樹,不時還拿馬鞭子抽打兩個樹皮枯峻的樹身。
一名老吏從大門裡走出來,躬身笑道:
“朱司戶進去與州君說話,一時半會也結束不了,二公子您還是進來稍坐片刻!”
“我大哥與州君所議乃是朝廷大事,我一介平民湊不了熱鬧。不過,倘若進州衙只能坐冷板凳,我還不如在此等候。嘉州城比建鄴涼爽多了,風物也好,不會令人閒氣。”朱桐打着哈哈說道。
“二公子說笑了。”老吏訕笑道,有些惶恐地瞥眼打量朱桐身後百餘駐足相候的披甲家兵皆剽悍勇健,一時間琢磨不透朱家兄弟這次是唱哪齣戲。
附近民衆早就注意到這邊的狀況,越來越多的人從附近的街頭巷尾探頭朝這邊張望,都不知道嘉州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嘉州雖是邊州,但相鄰東蠻、青羌諸部都相對溫順,數十年沒有滋生什麼禍事,兵備也相當稀鬆。
嘉州城裡除了一營四五百名禁卒稍有模樣外,廂軍人數要更多一些,但多爲老弱病殘,平時也主要充當各種勞役。
而州衙裡的官差平時也疏於操練,滿腦子想着應付差遣,到哪裡搞點油水,鬆鬆垮垮,沒有半點大越將卒的模樣。
突然間有百餘如狼似虎的甲卒一早“圍堵”在州衙前,怎麼不引人遐想聯翩?
“莫不是州衙有誰犯下什麼大案,朝廷派人過來將他捉拿回京中受審?”
“也不知道那位小將軍是什麼人物,端是俊逸非凡,年紀輕輕就受此大命,前途一定了得……”
外圍的民衆沒人敢上前來瞎打聽,只是在街頭巷尾議論紛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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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衙後宅花廳之中,知州錢雲書坐在長案之後,臉色陰沉地看向倉促走進來的幕友周贇,問道:“不是說朱芝就帶了幾名家人過來嘉州赴任,怎麼又冒出來這麼多家兵?”
“這十數日我隨州君大人出城巡視,州衙乃是通判蔡大人坐鎮,之前就聽說朱芝到州衙來訪,身邊僅一二人相隨,也沒有誰留意朱家到底有多少人馬跟隨進城,”
周贇微微蹙着眉頭說道,
“不過朱氏在汴梁時就是宰執之家,朱沆又歷任樞密院都承旨、建鄴府尹、鴻臚寺卿,榮樂郡主也是碩果僅存的宗室之一,朱家兄弟鞍前馬後帶着一兩百僮僕赴任,倒也正常。不過,一個外放之臣,還如此不知收斂,我看朱家的榮華富貴估計是長久不了了。”
“我不管朱家榮華富貴能延續多久,但朱芝如此做作,是什麼意思?是認爲我之前不在嘉州,是有意避開他,故而這次要給我下馬威看?”錢雲書惱怒問道。
周贇勸道:“州君與張狂之人計較這些作甚?”
錢雲書出城巡視
(本章未完,請翻頁)是計劃中的事情,事先並沒有預料到朱芝幾時過來赴任,但朱芝抵達嘉州、趕到州衙報道之後,州衙這邊也及時派人找錢雲書報過信了。
錢雲書雖是一州之長,又兼理黎州羈縻之事,照理來說朱芝赴任後也是他的下屬,但朱芝好歹也是七品官員,整個嘉州城都湊不出兩隻巴掌來,錢雲書理應儘早返回嘉州城與朱芝見面,商議朱芝前往黎州赴任之事纔對。
問題就在兼理黎州羈縻之事上。
黎州地域廣闊,乃東蠻、青羌諸部世居之地,這些部族的首領差不多有三四十人得朝廷冊封世襲知州、刺史,各自管理族地,朝廷上百年來也都沒有直接派遣一名官員。
不過,涉及朝貢、榷買等務,則由嘉州負責;同時這些部族倘若有什麼不安分的地方,嘉州也有監視之權,乃至出兵進剿。
因此羈縻的權柄不小,所涉及的利益更大。
單以榷買而論,東蠻、青羌諸部十幾二十萬人衆,散居邛崍山南麓的羣嶺之中,每年與嘉州各種錢貨交易好幾十萬貫。
各種榷稅、過稅鬆一點、緊一點,每年就是幾萬、十數萬貫的活頭。
錢雲書雖說自汴梁淪陷後被遺忘在嘉州,日子卻過得無比的滋潤,他本人也沒有動一動的念想。
現在朱芝外放黎州任司戶參軍,雖說還是受嘉州節制,但作爲朝廷正兒八經第一個直接派遣到黎州任職的官員,之後諸多羈縻事務,朱芝就成爲了第一負責人。
錢雲書拖着不回嘉州城,也是有意叫朱芝多坐十天半個月的冷板凳,好叫他想清楚在黎州任事的分寸。
現在他回嘉州來,正式將朱芝召來州衙商議赴任之事,朱芝卻帶着上百名披堅執銳的家兵停在州衙大門口,叫錢雲書怎麼想?
周贇乃嘉州周氏子弟,屢試不第,後爲錢雲書聘爲幕賓,在嘉州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此時深深感受到朱芝、朱桐兄弟二人來者不善,絕不像簡簡單單的外放、流貶。
不過,他們遠在嘉州,相距建鄴三千餘里,搞不清楚朝中有什麼玄機,周贇此時也只能勸錢雲書稍安勿躁、暫作隱忍,莫要跟朱家兄弟起什麼衝突。
雖說現在傳言朱家不怎麼受陛下待見,但更大的問題是朝廷就沒有幾個人關注嘉州,沒有幾個人知道錢雲書是哪號人物。
錢雲書真要跟朱家兄弟起什麼衝突,鬧到朝中,誰更大可能會吃虧?
“他們若在黎州搞事,我也容忍他們?”錢雲書這幾年除了對通判蔡宜稍假顏色外,作威作福慣了,一時半會還順不過氣來,怒氣衝衝問道。
“朱家兄弟真想在黎州搞什麼事,自有不講理的蠻夷去跟他們糾纏,”周贇笑道,“等到朱家兄弟搞出事,卻收拾不了局面,州君還怕出馬會遲?”
“……”錢雲書明白周贇是什麼算計,按耐住心頭的惱恨,說道,“你且隨我去會一會這個朱芝到底是個什麼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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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州州衙談不上富麗堂皇,都是灰撲撲的磚木建築,佔地卻極廣,諸曹判司公廨、審理院獄、馬步軍院獄、倉儲以及禁廂軍駐營一應俱有,差不多佔到整個嘉州城四分之一還多的地盤。
錢雲書遲遲不露面,朱芝就與蘇求承坐在州衙的一座偏院裡耐心等候。
朱芝與蘇求承原本不想這麼張揚,甚至也不想去觸動錢雲書、蔡宜等官員在黎州的利益,想着過段時間,才令京襄在嘉州的部署,以豐月樓的名義浮出水面。
不過,一連十數日錢雲書都拖着不回嘉州城,而通判蔡宜等官員也不露面,推說朱芝赴任之事唯有等錢雲書歸來才能決定,不願與他們有過深的接觸,朱芝、蘇求承便想到他們再溫順,也不可能令錢雲書、蔡宜等人放下戒備,索性便借這次見面,將爪牙露出來。
雖說有些蛛絲馬跡傳到京中,會引起警覺,但他們現在也只能寄望能爭取到足夠長的時間差完成在邛崍山裡的部署。
這會兒聽着院子外一陣腳步聲,朱芝與蘇求承走到廊前,見數名衙役簇擁着兩人走進院子裡來,一人身穿硃紅官袍,一人身穿儒衫,便知道二人乃是以翰林侍制兼知嘉州的錢雲書與他的幕賓周贇。
“黎州司戶朱芝見過州君!”
朱芝行禮道。
錢雲書打量了朱芝一眼,卻不忙着還禮,而是顧盼左右,問手下:“蔡郎君呢?”
“已經派人去請蔡通判,片刻就來。”有人稟道。
錢雲書這才朝朱芝拱拱手算作還禮,說道:“龍遊縣鬧出一樁案子,頗爲棘手,不想在那裡耽擱了好些天,叫朱郎君在城裡久候了。”
“我往黎州赴任司戶參軍,乃朝廷派遣,再急也不差這十天半個月……”朱芝淡淡說道。
這會兒一個黑矮中年官員走過來,乃是嘉州通判蔡宜。
朱芝之前拜訪過兩次蔡宜,但蔡宜是個滑頭。
蔡宜遠離廟堂,看不透朝廷玄機,但對朱芝赴任黎州之事也始終模棱兩可,不表什麼態,只說一切等錢雲書歸來再議。
待衆人登堂入室而坐,朱芝朝周贇等人瞥了一眼,朝錢雲書、蔡宜二人拱拱手說道:“朱芝此次赴任黎州,有些事不宜外宣他人之耳,僅可向州君、蔡通判面授機宜,還請閒雜人等暫且離開!”
錢雲書面色微沉,沉吟片晌還是示意周贇等人暫且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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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越立朝以來,官員遷貶不知凡幾,但黎州乃是蠻夷之地,自附從大越以來,哪怕是流貶,朝廷也未曾往黎州派遣過一名官員,朱芝此次赴任黎州,州君、蔡通判這些天心裡應該有不少疑惑吧?”
錢雲書拖延十數天不回嘉州城,朱芝、蘇求承就意識到錢雲書、蔡宜這些嘉州官員不會放棄對他的戒備,但錢雲書、蔡宜能針對他的手段自然也很有限,最爲有效的不過利用他們在嘉州紮根甚久,暗中挑唆青羌等部搞事。
他與蘇求承決定索性將計就計,誘導錢雲書、蔡宜誤以爲朝廷將他外放黎州的根本目的,乃是朝廷爲了將黎州編爲經制州,納入朝堂的正式管轄之中,他到黎州任司戶參軍,僅僅是第一步。
就這一點,錢雲書、蔡宜等人也是沒有辦法去驗證真假的。
畢竟朱沆、胡楷等人在朝中一直都想着將羈縻州經制化,以此擴大朝廷在西南的統治版圖;朱芝這次被貶到黎州,也是魏楚鈞等人乃至紹隆帝也是利用了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