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瓊兒拂曉時纔將將睡着,在紛亂的睡夢中又被異響驚醒,看窗外已經大亮。
聽隔壁徐懷屋裡“嘩啦”作響,像是有桌案被踹翻斫倒,柳瓊兒穿上襖衣推開門,看到牛二還忠實的守在院子裡當值,徐懷臥房窗戶打開着,看屋裡桌案箱櫃都被砍翻在地,一片狼籍,好好一把直脊長刀也用力過猛斷作兩截,徐懷手執斷刀坐在牀前,臉容崩緊,陰戾的盯着院中。
柳瓊兒走進去,想收拾卻無從下手,嬌聲嗔道:“你這是又作起什麼妖來?”
“做了一個噩夢,心裡鬱恨難消,”徐懷將斷刀扔到一旁,雙手抱着後腦勺橫躺牀頭,盯着帷帳,問柳瓊兒,“你可聽說過赤扈人的牽羊之事?”
“捉俘裸身披羊皮,頸牽繩索以作羊行,聽說是胡虜羞辱戰俘之舉——你怎麼突然說及這個,跟你做的噩夢有什麼關係?”柳瓊兒盤膝坐牀沿來,抓住徐懷的手,柔聲問道。
“我晨時夢見赤扈人的騎兵大舉南下,汴京城不戰而陷,大越君臣宗子妃嬪郡貴數千人被押送到赤扈王帳,數千人苟且偷生,卻被扒光袍裳披羊皮脖項頸上套繩索在肆意浪笑的赤扈人面前作羊膝行!”徐懷說這番話都覺得胸口憋得慌,喘着粗氣說道。
“……”柳瓊兒想象不出那是何等令人鬱苦的情景,幽幽一嘆,將徐懷的胳膊拉開來,蜷着身子,枕着徐懷的胳膊依偎着他躺下,緩緩說道,“你此時暴露身世看上去是有些早了,有很多不可測的後果,但我願意相信你做一切決定的迫切跟必要。現在我們要做的,儘可能避免這諸多不可測的後果就好了!”
“你說,我聽着!”徐懷說道。
“嶽海樓一旦對你的身世起疑,以往種種令他們困惑不解之處,都會坐實這一猜測,現在也已很難再有什麼手段,對他們進行迷惑。而他們也必然會認定桐柏山衆人在匪亂之中的種種作爲,以及組建鑄鋒堂以來部署勢力,都是針對蔡系所爲。因此,在蔡系內部,不管他們以往有多少仇敵,我們這次必然已經成爲他們最迫切拔之而後快的存在,我們也必然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應對他們可能會施展的種種陰狠險計,”柳瓊兒說道,“他們是不敢直接翻當年的舊案,但矯詔以及你母親爲蔡鋌殺害之事,朝野都有傳聞。現在他們只要暗中放出消息去,除了當年與矯詔事有牽涉的將吏會對你倍加警惕外,那些自詡清高的士臣也多半會傾向認爲我們居心叵測,甚至不排除王番郎君都有這樣的想法!”
“你爲什麼不提王稟相公?”徐懷問道。
“王稟相公與盧爺,或許早對你的身世有所懷疑了吧?”柳瓊兒說道,“王稟相公、朱沆郎君心胸氣度到底比尋常士臣要強出一截,我們種種作爲與努力,他們也都能切身感受到,只是王番郎君與我們並不熟悉,始終隔着一層,他要是知道你的真正身世,我很難想象他心裡沒有一些想法!”
“好吧,你說的是有道理,但王番郎君真要對我們有什麼想法,這卻非我們所能改變的!”徐懷說道。
“我早叫你將王萱那小丫頭片子拿下來,與王番郎君做成翁婿,不就沒有這個難題了?做成這一步,嶽海樓這些惡人再散播惡言,王番郎君也只會偏向着你,這也是人之常情,而你偏偏不聽我的。你此時倘若還想叫王番認你爲婿,估計比從大同城時率這麼多兵卒逃回來都難嘍!”柳瓊兒說道。
“你怎麼又扯這事上去啦?”徐懷苦笑問道。
“那個蕭燕菡我可聽說肌膚像雪一樣白,容貌不像江南女子那麼溫婉嬌柔,卻是出奇的端麗明豔,性情又潑辣大膽,想必合你的胃口?”柳瓊兒側過身子,捧着徐懷的臉蛋,認真端祥着問道,“你可有對她動過心思?”
“這又扯到哪裡去了?”徐懷問道。
“我一直都在想,嶽海樓昨日見葛伯奕秘談一個時辰,倘若將你的身世告訴葛伯奕,是想達到怎樣的目的?”
柳瓊兒說道,
“照理來說,蔡系人馬絕對不會主動去翻當年的舊案,但葛伯奕是即將溺斃之人,現在給他找到最後一絲推卸罪責的機會,他會有什麼顧忌?葛伯奕此時站出來揭穿你的身世,並以此指責我們對當年的舊事懷恨在心,不惜暗通虜敵也要來找蔡鋌及當年的涉事人報仇雪恨,以此質疑朱沆能率天雄軍殘部而歸,乃是敵虜暗中所縱,你要怎麼辯解?你前夜率二百騎抵達朔州城下,葛伯奕閉門不納,當時找的藉口就是說你們通敵才得以歸來。我就在想,他真要知道你的身世,除了扣我們一個通敵的罪名,也沒有其他手段能更好洗脫他們罪責了吧?這時候蔡鋌及嶽海樓、郭仲熊等人自然會極力否認,但問題是人心的偏向在這一刻便會形成,我們就會被徹底的孤立起來。而哪怕葛伯奕最終因兵敗問斬,也改變不了人心對我們的看法跟警惕、戒備。我一宿沒有睡好,心裡就在想,我們是不是可以先下手爲強,派人去找蕭燕函求一封蕭林石的手跡,直接先給嶽海樓扣上通敵的帽子!既然都要告訴,自然是要先聲奪人爲好!”
“……”徐懷霍然坐起來。
“你怎麼了,一驚一詐的!”柳瓊兒嚇了一跳,問道。
徐懷俯下身子,捧住柳瓊兒迷人的臉蛋,在檀脣狠狠吮吻了兩口,說道:“你真是我的好諸葛,你提醒了我一件事!”
“唔唔,你不帶這麼欺負人的,我提醒你什麼了?”柳瓊兒蹬着小腳蹄子,要將徐懷從她身上踹下去。
“嶽海樓可能比我們想象更爲陰狠!”徐懷說道,“我去見朱沆郎君,你派人去將五叔他們找過來!”
…………
…………
汾水從呂梁山流淌而出,中游穿過太原盆地、臨汾盆地,最終匯入黃河。
太原盆地北接忻州盆地,在地勢上太原、忻州以及北面的代州夾於呂梁山與太行山之間,更爲接近一個整體,而嵐州則被呂梁山孤零零的分隔在西部。
徐懷當初護送王稟前往嵐州,便是從太原北部的天門關遺址,走楊廣故道穿過呂梁山進入嵐州境內的。
葛伯奕要與諸將坐囚車,從嵐州前往代州(雁門關)正副承宣使劉世中、蔡元攸處請罪,相對便捷、安全的一條道,也是走楊廣故道先進入太原境內,然後北經忻州,前往雁門關。
大越規制,刺吏、觀察使以上將臣,儀隨不得超過三十四人;觀察使以下將吏儀隨減半,不得超過十七人。
葛伯奕風光正盛時,沒有人會拿這條規矩來約束他,但他現在坐囚車前往代州請罪,哪怕是爲了裝作可憐樣兒,也不能再令百餘親衛縱馬披甲持刀隨行。
九輛囚車以及一輛裝運葛懷聰屍骸棺木的馬車,在十數嵐州役卒及十數葛家青衣刀客的簇擁下,在嵐州的山道間逶迤而行。
作爲嵐州與太原、忻州等地聯繫最爲核心的隘道,這一刻也是車水馬龍。
天雄軍覆滅於大同的消息,這兩天傳遍嵐州,貧苦寒民大多已麻木不仁,而頭腦稍微靈活一些的大戶、官宦之家,只要能想及十數年前的邊釁之禍,大多數人都覺得岢嵐城遠不夠保險,這時候都匆匆收拾行囊趕往太原避禍,將狹窄曲折的楊廣故道上擠得擁堵不堪;沿線幾座驛站也早已人滿爲患。
臨近天黑,囚車隊伍進入呂梁山也沒有走出幾十裡地,距離最行的黑雁驛還有十數裡——雖說他們可以勒令驛站騰出足夠的房間來,但前方很多車馬隊都停下來休息,擁堵狹道。
見天快黑下來,前路又難暢行,囚車隊伍只得偏離狹道,進入一座峽谷裡臨時駐紮下來。
葛家沒有以往的威風,除了郭仲熊所遣的押送役卒外,僅十數門客家將相隨。看到有不少逃難人衆也進入這片相對平闊、又能遮擋寒風的峽谷宿夜,他們也無意再逞威風驅趕,只是隔着一定距離,不讓這些人接近。
夜很快就深了下來。
一堆堆篝火還在寒風中搖曳,但人聲漸微,只餘寒風在山谷間呼嘯。
急促的馬蹄聲撞碎靜寂的夜,衆人在篝火旁驚醒,茫然看到遠處的狹道上有一隊騎兵高舉火把快速馳來。
沿途但有阻攔,這隊騎兵皆刀斬箭射。
宿於路旁多爲逃難人羣,哪裡能夠阻擋,只能倉皇逃命,讓開道路。
“契丹人!”
葛鈺夜裡宿於囚車,脖子上還栲着木枷,他看不清楚人臉,但這隊騎兵往峽谷這邊殺來,除了所持皆彎刀利刃外,身着也是胡服裘袍,這一小隊騎兵不是契丹人,又是什麼?
天雄軍大潰,嵐州境內防禦到處都是漏口,有小股契丹騎失漏進來燒殺擄掠,實屬正常,但這隊契丹騎兵明顯着是衝他們來的,葛伯奕顫聲大叫:
“徐懷狗賊,要借契丹人殺我們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