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作妖的他
“爺,該啓程了。”張青走到狗爺身邊說道。
他眉眼之間長長的疤痕,像是一道封條,壓在他眼上,使得他這隻眼睛看似睜不開,依稀透着辨不清的光。
狗爺頷首,“知道了,你先上船去吧。”
他還在等待。
望進茂密的林子裡,繚亂在眼前的是那羣狼狽到在沙石地上奔跑的嗷嗷叫的姑娘們,他沒有理會。
自方纔晉南笙離去,他就一直在等。同自己打賭,晉南笙會不會回頭,會否在他將要離去的時候背上行囊隨他一道走了。
身後悠悠地傳來葉驚闌的聲音,“有的人,望穿秋水,思念無涯,故人無歸期。有的人,魂牽夢繞,輾轉反側,心口的梅枝終將爲他人所折。有的人,情有獨鍾,欲許以海枯石爛,哪怕山峰平,江水倒流亦不會改一片癡心,然伊人不在水中央,任由滿腔真情付諸東流。着實,可憐。”
“有的人,思之如狂,見之放浪,被雪嶺之花打得半解一知,顛三倒四,七葷八素,千瘡百孔。着實,可憐。”狗爺連頭都沒回,鄙夷地說道。
葉驚闌一時語塞。
“眼下大家都屬於同一類求而不得之人,何必再逞口舌之快互相挖苦。”狗爺又說道。
對這榻上之人就是說不得,打不過。
“得嘞!爺請好吧。”小王八飛速地離開他的視線範圍。
“王八兒!”葉驚闌驀然收神,呼喚着小王八。
“……”沒想到還有人手把手地教別人如何殺死自己。
櫻之老早便收拾好了她的小包袱睡下了。
“你瞪我的時候,格外嫵媚,若是你將眼角再往上揚一點,就更好了。”不用看,也知她在瞪眼。
抵達揚城碼頭還需兩日航程。
遠遠地飄來晉南笙的話,狗爺下意識地往下看,頓覺襠內一涼。
“我還是更喜歡你穿女子衣裙時候喚着我紅樓姐姐。”紅樓掛上最後一條被子,回頭一笑。
雲岫想着想着便出了神,直到櫻之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晃。
“厚顏無恥之人。”
“做閨中密友未嘗不好。”
手上一鬆,湯碗在地上摔得粉碎。
雲岫含笑邁步而去。
他擡手截住,又丟了回去,“好不容易養到開始癒合的傷,又因爲你這粗魯的動作給扯開了。”
晉南笙將擺香爐的桌子擦拭乾淨,虔敬地擺上新鮮蔬果,爲惠姐兒上了一炷香,祈禱惠姐兒在天之靈能護佑櫻之今後萬事順遂,無憂無慮。而後,晉南笙與她坐在蕪雜的小院裡,晉南笙雙手撐着頭,目光渺渺無落點之處。
那,魚骨大雜燴如何?
剛巧他準備釣魚,到時候親手給他煎炸一碟下酒小菜表揚他的機靈勁就好。
在海上航行時。
“你多丟幾顆。”雲岫平而緩地說道。
“我有一把鋒利的小剪子……”
那個女子平靜地立在那裡,今日沒有將斗笠一壓再壓。她坦然地面朝大海,面朝或許再無歸程的航船,面朝漸行漸遠的他們……
葉驚闌稱心遂意地從碗裡拈了兩顆豆子。
“二姐姐,該走啦。”聽得紅樓在船上喚自己,櫻之拉起雲岫的手,用兩隻手的手心摸索着她的手掌。
櫻之哽咽着環抱住雲岫,“我是不是再也不能喝到阿姊的魚湯了……”
“不如將膀子給卸了丟到鍋裡熬成湯,既可以補身子,還免去你的痛苦,一箭雙鵰之計,公子考慮考慮?”雲岫用小勺舀湯,放到碗裡,準備嚐嚐味兒。
那座通往四方長亭曲徑邊上都種滿了月見花的城。
雲岫想起那個喜歡坐在門前矮凳上捧着裝乳白色魚湯的陶碗,打着心滿意足的嗝兒的姑娘,悵然若失。
她極目遠眺,想要越過茫茫大海看到對岸的城。
擅長作妖的葉大人終於體驗了一把使喚他人奴僕的愉快。
擡眼,斜睨。
雲岫砸過一隻碗,沉聲道:“誰要做你那吃力不討好的姐姐。”
“……”
“那不如將渾身是鮮肉湯味兒的紅樓掛在我的魚線上,想來,魚兒肯定更喜歡你這樣的。”葉驚闌眯起眼看她架起竹竿將被褥搭在橫着的竿上,慢慢地拉扯平整,“穆虛娶了你,是他的福分。”
……
紅樓到哪裡都不忘架一口鍋,她拎着勺子正在熬製鮮肉湯。
“公子有何吩咐。”小王八現下是畏懼上了這個比狗爺還愛折騰人的“扶疏公子”。
葉驚闌可不這麼想,殺敵一萬自損八千他也覺得自在樂呵。
當櫻之端着一碗湯,回望岸上,有一戴着斗笠的女子。
“揚帆!”
小命永遠不嫌長。若是等葉驚闌提完了要求,恐怕他會因這些達不到的要求一頭撞死在桅杆上。
立隼拒絕過,現在腰上綁着一條繩子直連大船,人在藍色大海中沉浮。無良之人的命令:不遊夠五個時辰不能上船。
真正的爺已在自己艙內躺了一天沒露面了,對於葉驚闌這個瘟神,狗爺寧可繞道走。
他們之間很是微妙,從決定合作之後,兩人心照不宣地做了“朋友”,儘管沒有一口一個“賢兄”與“賢弟”,但能感覺到他們本是劍拔弩張的關係得以緩和。至少不會再把對方視爲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立馬拔除。
“起錨!”
說起來,還多虧了蒙歌的“大智慧”,蒙歌原話是這般說的:“你與她同樣生長在這片土地,何須顧及誰長勢更好。”
他也做過周全考慮,爲了不暴露葉驚闌的名頭,狗爺對何不愁等人的說辭是——扶疏公子最近失心瘋,連女裝都穿了,得小心伺候着。
這回砸的不是碗,是從火中抽出來的燃燒着的木棒。
以手接了豆兒,他偏頭看向雲岫,問道:“莫非姑娘也喜歡?”
“嗖”,一顆炒豌豆彈進了她的碗裡。
“阿姊!”歇斯底里的吼聲自胸腔躥到天靈。
在兩人枯坐到凌晨之時,晉南笙將她知曉的事情如數告知雲岫,當年她不是發了魔怔,而是潛力在那日得以激發,玉惠在懷胎過程中因思念亡夫情緒波動極大,胎不穩,碰巧便早產了。王嫂看見了雙目猩紅奔去求援的她,就一口咬定是晉南笙將惠姐兒嚇至早產,可惜玉惠已死,沒人能證明她的清白,一傳十十傳百的事兒就妖魔化了許多。這根本就不是什麼秘密,偏偏島上的人可憐無父無母的櫻之,把這事兒封緘在心。直到王嫂怒氣沖天來砸門,捅出此事,她才深知百口莫辯的難處。她很清楚櫻之的願望,可是自己不能給予她任何承諾,怕她會在一年又一年的等待中沒有了盼頭。
“二姐姐?”櫻之的兩眼微微泛紅,裡邊盪漾着如同海水在陽光下呈現的波紋亮色,“紅樓姐姐在等我們呢。”
“雲姑娘也希望我能喚她一聲姐姐,怎得女子都愛做那勞什子的姐姐?”葉驚闌翻個身側躺,以手支頭。
昨夜她睡得很晚,並非她失了眠。
王八通常喜歡吃什麼?
腦海裡搜尋一圈,得出結論:王八是雜食動物。
該死的小剪子。
只有她離他最近。
張青有一副好嗓子,呼號出的這幾聲嘹亮高亢。
“嘿嘿嘿……”櫻之抱着她的臂膀往上蹭,像是想到什麼,傻笑了好一陣。
掛念是一件使人沒來由的會心酸的事。
小王八隻覺背後颼颼涼意,他環顧四周,連姑娘們的裙襬都沒有晃動分毫,哪來的風?
葉驚闌笑吟吟地對他說道:“去幫我找些魚線,要堅韌的,但不能用作割喉的。要線上有色,能被我一眼看見的。還要……”
晉南笙站在海岸上,雙手圈起,放在脣邊形成了一個喇叭狀。
“走罷。”雲岫握住她的手,往大船走去。
櫻之飛撲到欄杆邊上。
雲岫衝她笑笑,“櫻之,你再搓搓,今晚我便不用沐浴了。”
他拎起櫻之,丟到一旁,用內力傳話:“晉南笙,你這個捱上千刀都不能平息我心中怒火的臭娘們兒,老子回雲殊城吃香喝辣找比你更年輕貌美的小娘子,你到時候可勁兒後悔去吧。”
櫻之從未離開過這座島,按捺不住心潮澎湃,一個勁地搓着雲岫的手,不知自己該說什麼。
“順風!”
“我還未說完呢,我還要一些魚餌,你逃離的這般快,等下我得將你拴上竿兒,放下去當誘餌。”葉驚闌望着他帶起塵土的背影,自言自語道,“可我認爲魚兒不喜歡吃王八肉。”
葉驚闌彎了彎眼,他覺着這隻識時務的王八也應該享有他的添菜。
“我只想你被一把豆兒給噎死。”
何嘗不想拒絕。
小水花兒一朵,它帶着火星子沉了。
迴應他的,是一個滴着油花兒的大勺。
他拋起兩顆炒豌豆兒。
“你不同南笙姑娘道別嗎?”雲岫壓低聲音問道,生怕稍稍提高了語調被狗爺聽了去,他又會忍不住地嘆氣,剛纔他來回踱步嘆息已是令人心煩。
衆人:瘋到連花式繁複的衣裙都要穿,還有什麼做不出的?
然而他一等一的相貌吸引了一羣花枝招展的姑娘們,在梨花木榻不遠處圍成一圈癡望着他,卻沒人敢上前半步,唯恐他失手傷人性命。
去了就沒有回來的說法,自此以汪洋大海爲界,晉南笙在這頭,她在那頭。
“雲岫……”他拉長了調子,喚着在火爐邊上熬湯的女子。
晉南笙捂臉難耐心中痛楚的模樣恍若就在眼前……
“哎,公子無憂,下人發愁。”何不愁苦着臉,接下了葉驚闌安排的差事。
葉驚闌飛身而起,將木棒踢進了海里。
“待我心緒安寧之後,我再去到揚城與櫻之一同生活,此生不分離。在此之前,便拜託你照顧櫻之了。我騙了她,我從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突然變成了她最厭惡的掌權者,她現在定是不喜我,但她極爲早慧,會藏掖着情緒,還望姑娘多多上心……”
話糙理不糙,爲了感謝蒙歌助他頓開鴻蒙,他特意在晚飯時給蒙歌添了一道“酸了心”——醋拌各類時蔬小菜的……菜心,只有蒙歌想不到的,沒有葉驚闌忘了放的。
見縫插針的葉驚闌瞅準了時機,狠狠地踩踏一番。
“櫻之,你一定要等我……”櫻之還未來得及答話,衣襟後就被人捏起。
那座,五月芳菲盛綻的城——揚城。
他手一揚,碗兒滯住了破空軌跡,掉落在地,砸得粉碎,“做姐姐自然是‘弟弟有事服其勞’,如果是做娘子……”
想來,狗爺應當是很在意晉南笙吧。
櫻之臉上的笑容突然凝住了,她思慮數秒,費勁地扯起脣角,答道:“今晨已和阿姊說過了,教她不用太思念我,我去玩個幾日便回……”
船緩緩駛出海岸。
“不用這般費神,你可以直接一些,比如說,往這裡……”葉驚闌往榻前小几上擱了手中的陶碗,而後用手在脖子上比劃,“放緩手,先選個舒適的位置,然後猛地用勁,折斷我的脖頸子便可。”
狗爺眼底劃過一絲精光,玩味地摸了摸脣角,在她心中還是這隻養不熟的狼更爲重要。
船上大多都是熟面孔。
紅樓帶着幾分戲謔,正抱着幾牀被褥準備晾曬。
“我想,公子應當自己下海摸魚,你這天神風姿,在水面上一露面,魚兒便會成羣結隊地朝着公子游來,最後被美死在海面上。”
“綠頭鴨,爲我尋一根長竿。要粗細適宜,長短適中,不可輕易被折斷,不可折不斷,得有韌性……”葉驚闌有模有樣地學上了小王八給何不愁的綽號,他躺在從狗爺艙內搬來的梨花木榻,枕着狗爺藏在櫃子裡的金絲緞花枕,腳尖輕晃。
狗爺意味深長地瞧了他一眼。
見雲岫牽着櫻之走上船來,紅樓朗聲招呼道:“雲姑娘,可要來一碗鮮肉湯?”
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說到最後,泣不成聲。
紅樓做了一回和事老,忍住笑意正經地說道:“我倒覺着公子與姑娘般配得很,結爲連理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甚好。”
“胡扯!”
兩人同時發聲,惹得剛踏上甲板的穆虛常年無表情的臉有了些鬆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