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信口雌黃之人
“你怎麼知道?”雲岫放下剪子,“你是他腹中的蛔蟲?”
葉驚闌勾勾脣,“進屋說。”
涼風親吻在狹長的傷口,殷紅的血順着他的手臂,手背,指節一路流下,在指尖打了個旋兒,滴落。
他試着曲了曲手指,還好,暫時不需要“葉大人手廢,雲姑娘服其勞”。
藉着透過窗櫺的月光,火摺子一劃。
點了一盞油燈。
燈火如豆。
昏黃的光裡,他從蒙歌的包袱裡找出了金瘡藥。
人在江湖飄,哪有不挨刀,蒙歌這種閒下來就愛挑事兒的人,常常會將這些東西準備的極爲周全。
他坐在桌前,伸出手臂,左手敲敲懸在深而細長的傷口上的金瘡藥藥瓶。
“抱歉。”
葉驚闌忽然有了一種想法——她永遠別記起曾經,就做一個平凡的女子,會因爲他出其不意的偶然行徑羞紅一張俏臉兒,真正當得起“軟軟”這個小字。
“對。”這人真是明知故問,她若是不想知道,何必一直掛念着。
“……”
“從未有過興趣,談何失去?”
似乎有一種情緒在發酵。
蒙歌一抹臉,黑灰簌簌地落了一層,“我就是胡謅的,其實我根本不認識你。”
她頓感臉上發燙,這人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可你的傷還未包紮。”
她分外當心的模樣,印在了他的心上。
這顛三倒四的說法……
“……”
“還是我來吧。”
葉驚闌啜起嘴吹落她手心裡的水珠子,“怎麼說?”
蒙歌“嘖嘖”兩聲,接着說道:“我當時以爲姑娘忽然犯了瘋魔症,對着一個血淋淋的豬頭都能講出一整部春宮戲。不曾想過,我勸阻你之時還捱了你一巴掌,當真是神志不清,帶不上正路。”
雲岫怔住了,她只顧着這人,手上傷疤早就在掀開了,血肉可見。
雲岫將藥瓶子順手擱在了油燈旁。
什麼印子,分明就是胡扯!
葉驚闌沉吟片刻,反問道:“他本就不是這島上的人,小住幾日還行,住久了他能習慣?”
雲岫鼻息之間冷哼一聲。
還有溫度。
“葉驚闌?”她低聲喚着他的名字,這三個字在齒間輕咬,帶着舌頭微微上翹,好像這名字本就是他的,沒人能比他更適合這個名字。
他……
那便是廟堂上襲明黃袍,戴旒冕的有生殺予奪權利的女子和北風捲地的沙場中着銀白軟甲一箭穿敵旗的女將軍的區別。每每納蘭將軍回京述職,女帝,不,當時還是七王女,總會人前眯眼笑,人後扎小稻草人。她們從沒有過真正的正面交鋒,但一觸即發的勢頭讓喜歡隱在暗處的他記憶猶新。
這是一種軟惜嬌羞的模樣,是他從未見過的。
“你還未回答我,蒙歌去哪裡了。”雲岫岔開了話題,她知曉,如果繼續往深處挖,葉驚闌鐵定會以戲弄她爲結局順利收場。
“於一個犄角旮旯裡,小生去買二師兄的肉,正巧碰上姑娘你正在和二師兄談心呢。”
“你要我坐下,只說了一句‘坐’,而那些老油子若是碰上這種事,一定會說‘姑娘,請坐’。哪怕心中一股股的火氣已擰成了粗麻繩,他們也會笑臉相迎。哪會和你一般臭着臉。”
如果非要談及她們之間的差異。
“何時何地?”
葉驚闌單憑一隻手竟在她手背上打了一個漂亮的結。
這副好皮囊,是多少人豔羨渴求的。人都說,華而不實是常態,空有其表爲尋常。
妄圖偷腥的貓兒成功得到了它想要的魚。
那麼,現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皇都裡的男男女女都如此不知收斂了嗎?
“你……”
軟軟?
葉驚闌以薄紗蘸着清水爲她擦拭傷口周圍的髒污,與她一來一往地答話,“爲何?”
舔舔嘴脣,還帶着一股子芝麻烙餅的味兒,他很滿意自己的手藝。
蒙歌也不見了,在這般激烈的打鬥中他都不曾冒頭,想必是被葉驚闌支去做什麼事了。
“蒙歌?”
一天一個名兒?
“咳。”他手握成拳,放在脣上輕咳一聲試圖掩飾自己的尷尬,該死的下意識,“你的手……我幫你上藥吧。”
葉驚闌拉拽着她,將她牽到木椅前,“坐。”
要她相信,除非她真是腦子裡進了無名島周圍的海水。
火光搖曳。
一個傷了右臂的人會去到哪裡?他這麼大剌剌地出門,就不怕碰上狗爺他們?
她心神不安地轉出院門。
“我希望,你也不會忘記。”
白色粉末一點一點地飄灑。
“……”
蒙歌不會無緣無故地離開他,肯定是有極爲重要的事等着他做。
果不其然,她還想挖掘更深入的消息。蒙歌如是想。
她走過去,伸手探了探。
“還有……狗爺爲何待不久了?”她沒有忘記進屋之前問他的事兒。
雲岫揪着一縷頭髮,將脣抿得死死的。
單看這整齊勁兒,實在是想不出這是兩個男子住的地兒。
她該說什麼?
戟指怒目如潑婦罵街一般噴他個狗血淋頭?
畫面感突現。
黑乎乎的一團,被蒙歌的手指戳了兩下之後,露出倆稍稍發白的窩兒。
雲岫托腮,靜靜地凝視着他。
雙頰上的紅霞不知不覺地又飄到了耳朵上,染盡了耳根。
“你爲何會丟了頭上的烏紗帽。”
偏偏眼前這男人還不知羞,故意湊到她的耳邊,輕語道:“你,臉紅了。”
雲岫的話被無情地堵在了舌尖上。
“你是在提醒我,你對我有救命之恩嗎?”葉驚闌走到她身前用未受傷的手撫過她散在肩背上的頭髮,“我是不會忘的。”
當她睜眼之時,木椅上閉目養神的人早已不見。
心中一凜,微微側頭。
“嘶……”
雲岫淡淡地笑起,她還沒想過少卿大人不喜歡溫婉可人的女嬌娥,“難不成在盛京走馬觀花般的閱過無數美嬌娘,失了興致?”
窗外是細碎的蟲鳴,竹林窸窣的葉尖沙沙作響,棲息的鷓鴣時不時輕輕發聲,天上的星子無聲沉降入海。
於是乎,他鄭重地點點頭,將嘴角咧得更開,“是的,我與你早就認識了。”
他的手,搭在木扶手上,避免壓住傷口。
“雲姑娘。”
而葉驚闌對偷襲得來的戰利品很是滿意。
“說起來,你現在和他結了仇,他定是不願意帶你回揚城。如若偷渡,又太過冒險。”
好像不一樣?
雲岫只覺桌上的油燈那一點暖黃照得人心晃晃悠悠,如躺在嬰孩的搖籃裡,任由溫柔的大手輕推搖籃……
僅一個不靠譜的妖人,是在說蒙歌吧,他確實不大靠譜,但說起“妖人”,蒙歌還真不是。
定睛一瞧,是沒用縮骨術的蒙歌。
王禾不知被他們藏在了哪裡。狗爺走的時候,她並未看見他們一行人有領走那個倒黴催的孩子。
“……”
“你的傷,我有一半責任。”
雲岫出了屋子,她環顧四周。
他用手指指右臉,“瞧,就是這兒,你仔細些還能辨出印子呢。”
“誰說這事了……”
她垂眸不語。
葉驚闌好似看穿了她的心事,似笑非笑地說道:“有時候姑娘家倚靠男子纔是正常的。”
蒙歌聞聲轉頭,咧嘴一笑。
葉驚闌沒有順着她的話接下去,一來,是因爲他還沒有丟了這頂烏紗帽,二來,他平素與老油子們差不離,官腔,爲官姿態,是在什麼時候變成了統一標準?他連微笑時嘴角需要彎到哪一個弧度,敲驚堂木時手臂揚起的高度,與苦者家眷交流時該在哪個點擠出點同情的淚水,都做到了盡善盡美。
葉驚闌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往一旁的椅子上倒去,“你想知道?”
撐不住腦袋的手漸漸放平了,她伏在桌上入眠。
牆根上還靠坐着一個人。
“他去做他該做的事了。”
蒙歌眼珠子滴溜溜地轉,這女子擺明了來套話的,機智的哥哥怎能被她挖了情報去呢?想起無良主子的特別囑咐,千萬別刺激雲岫。哥哥是何等的比花解語,比玉生香,哪敢違背主子的意志?
情不自禁地喚出了聲。
“他去哪兒了?”雲岫問道。
沒有新添打鬥痕跡。
“扶疏公子……”
“我想你誤會了。”處理個傷口算是哪門子的倚靠,恬不知恥!雲岫憤憤地想着,這人不僅不解風情,還很喜歡煞風景,“你說的那種類似菟絲子的女子,我一向是嗤之以鼻的。”
“因爲你說話一點也不中聽。”
雲岫滿不在乎地說道:“我可不願你這條胳膊就這麼廢了,畢竟在這島上,你身邊僅一個不靠譜的妖人,若你有個三長兩短,我還得照顧你。”
“原來我們之前也是相識的。”
衣衫襤褸,頹然地靠在牆上,臉上沾着煤渣似的黑灰,快要辨不清他本來的模樣,儘管他之前塗了很多粉遮掩了他的本來面目。
“何事?”
“我也不大喜歡。”葉驚闌淡淡地答着,自從來了北地,才發覺不是所有女子的平生心願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選一戶不錯的人家,相夫教子到生命盡頭。北地的女子,骨子裡天生的桀驁不馴,放蕩不羈,他們渴望同那個將戰旗插在敵營裡的女子比肩戰鬥,生而無畏,戰至終章。
葉驚闌搖頭說道:“有時候讓傷口見見風,也許會好的快一些。晚些時候,待蒙歌回來了讓他幫我包紮便好。”
昏昏欲睡。
葉驚闌故作不在意地扭過頭。
小臉兒皺成一團。
她猛地擡眸,帶着探究。
其實,如果她沒有出手,結局或成另一種,她也明白。可她還是不想推卸責任,是她的碟子破裂後的碎瓷片劃傷了他的臂膀,
因他出神,他將翻起的褐色痂皮碰掉了一處。
說罷,他靠在椅背上,仰頭小憩。
還是和比花嬌,比水柔的小女子似的一個勁地哭訴?
她放棄了言語。
蒙歌在腦中翻越了無數高山險峰,得出結論——不成不成,言多必失,先笑爲敬。
“多謝。”
晚春的夜晚,風很輕柔,彷彿攜來了方纔未沉入大海的一抹紅雲,掠過她的眉眼,調皮地在脣角轉了個彎兒,在她白玉一般的臉頰上,暈開了一絲甜而豔的紅。
果然這人應該去當和尚,打機鋒上癮,不當和尚真是屈才。她不禁腹誹道。
“真是個善良的姑娘。”葉驚闌微微一笑,他只不過是隨口一提,沒想到她還真上了心。
“雲姑娘,你莫要不信。”
這人信口雌黃的功夫簡直是空前絕後。
“無礙。”
怎麼變得如此矯情?就一塊似脫未脫的結痂掉落,她根本不需要這般做作。
見他彆扭地上藥,雲岫拿過他手中的小藥瓶子。
“我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臉蛋黑得快和夜色融爲一體,牙齒卻是白得亮眼。
蒙歌從懷中掏出個物事,衝雲岫招招手,“雲姑娘,你且過來。”
她不知自己何時在記憶的長河邊上的石碑上鐫刻了一人的名字,她覺得自己應該記住他,記住他悲涼激越的歌聲,記住他以一人之力抵抗數人的英姿,記住他和她一同經途的時日。
葉驚闌的傷是她拋出的盤子造成的,她並沒有說錯。
雲岫打量着被一束微茫燈火映照的屋子,很是乾淨整潔。
“我在想一件事兒。”
南方女子多喜歡三三兩兩結對,踏春遊船,吟詩作賦,捏着一把團扇嬌笑。北地女子始終是瞧不上她們的,恨不得將“燕雀安知鴻鵠之志”貼在軟趴趴的大家閨秀們的臉上。然而,南方女子也是不屑於與這裡黃沙卷枯草,以地爲席,天爲被,仍甘之如飴的姑娘們有所交流。
“軟……軟。”
這本是一場無夢的淺眠。
寂寥的夜,除了一浪高過一浪的蟲鳴,無有任何迴應。
葉驚闌頓了頓,又補上一句:“你且等着,時候快到了。”
腦海裡是無邊無際的大海,泛白的浪花拍打着岸邊巨石,她光腳站在涌動的潮水裡,有一人坐在不遠處淺笑無語……
轉念一想,他同狗爺已然敲定他是扶疏公子,那她不應該這麼叫他。
雲岫朝蒙歌那裡走去。
比起黑臉要白上一些的手裡攥着一錠銀子。
蒙歌忽道:“我是回來尋大人的,看這樣,他當是先走了,這個東西你定要妥善保管。”
“哎?”雲岫正想說些什麼,蒙歌卻長臂一展如大鵬振翅,在林間跳躍,轉瞬不見蹤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