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斗篷人
這裡的人不正常。
雲岫心中一凜。
她只覺風從四面八方而來，攜着不同於北疆的肅殺，這是一種由心底而起的寒與冷。
饒是她曾經從屍山血海裡摸爬滾打過，仍是對這錦衣巷有些微不適應。
第三個盆子裡的東西是內臟，眼珠，手指……還有些辨認不出的事物。
毫無疑問，這是屬於人的。
幾道黑影自她眼前躥過。
很快消失不見。
就連她身後的掃地人也沒了蹤影。
要是沾親帶故……
葉驚闌遊刃有餘地應付着斗篷人。
圓滾滾的綠球擦着汗走進了圈子裡，望着房頂上各佔一角的四人。
比之剛纔的風還要來得急，一股一股的細風纏繞，向着葉驚闌每一處裸露在外的肌膚。
他還是未動。
葉驚闌和雲岫躍到了曾停跟前。
還有一着花衣的小童抓着一塊白麪饅頭，咬一口，夾一口菜。
雲岫反手刺出匕首。
葉驚闌的中指與拇指相扣，只稍稍動了動食指，風向在一剎那間改了，也柔和了許多。“這纔是御風術。”
但不排除另一種可能，這人故意迷惑他，將他往薛漓渢那裡引，最終促成二虎相爭。
“御風術。”
“你要死，也不能死在錦衣巷。”曾停的氣順了，他一字一句地說着。
這種如薄刃割肉一般的感覺，葉驚闌倏然睜開了眼。
雲岫往榻上一躺，她睜着眼回憶斗篷人的招式。
她不禁做了個大膽而荒謬的推測：葉驚闌與析墨是同胞兄弟！
這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即是處處不留情面，刀刀要人命。
風拂過的地面上還留有一把笤帚。
棱角分明的鐵鏢上應是淬了毒，藍盈盈的，像在海水裡浸泡久了，被染成了發亮的藍。
“聽聞錦衣巷裡僅曾停與兩戶命硬的落魄戶兒，怎得突然冒出了這麼多人？”雲岫盯着斗篷人的雙眼。
葉驚闌側身一閃。
可是葉驚闌不想聽這種無用的話。
葉驚闌更爲偏向第一種答案。
“報上名來。”他眉眼之間隱隱有了怒色，宵小鼠輩只會做這些無恥之事。
“小心。”雲岫揚手便出了一枚金針，擊飛了斗篷人向着葉驚闌眉心彈射的暗器。
遠遠飄來一句：“好生待在屋內。”
“那嫁禍給滄陵縣縣衙中人如何？”
風沙在耳畔徘徊。
“殺你的人。”那人身着黑斗篷，和掃地人沒有任何差別，將斗篷上的帽子蓋在了頭上，以黑巾遮了口鼻，只留下一對眼睛在外。
他硬生生地扭轉了刀尖所向。
掃地人如離弦的箭，衝到屋子旁，很小心地壓住黑色斗篷的邊，俯身，他那如冰雪凍成的手指拈起白條子，蘸着唾沫，又將它貼回原處。
一眼能望到頭。
斗篷人慘然一笑，左手抽出了腰間彎刀，身子搖晃兩下便站穩了腳跟，“自然，殺你也不需要理由。”
迴旋的鐵鏢從他稍稍矮下的頭頂擦過。
“別做無謂的試探。”斗篷人很清醒，他自認不會被葉驚闌的鬼話所引導，從容不迫地堅守着自己的本心。
“閣下好大口氣。”葉驚闌朗聲說道。
“男寵不配知曉我的姓名。”斗篷人的手掌來回翻覆，他在改變風的走向。
頑強如斗篷人，葉驚闌睨他一眼，“若是你只爲了出心頭一口惡氣，大可以去到盛京與龍椅上的人拼命。”
斗篷人鐵了心要與他拼上一次。
“隨處走走。”
斗篷人左手使刀很靈活，卻在刀起刀落間少了一份靈動，這是靈識與武器的融匯，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很完美，完美到遺憾，僅缺少真正的靈氣罷了。
葉驚闌但笑不語。
從無名島歸城的船上葉驚闌已展示過高超的御水術，如今是御風術。
掃地人重新執起笤帚，像從未離開過一般。
斗篷人見一擊不中，神色不豫，當機立斷丟了刀把子，往後連退。
“或許我們是在夢中。”雲岫沉聲道。
但人的好奇心是無止境的，曾停越是不想他們窺探錦衣巷的秘密，雲岫和葉驚闌越是想要從中挖出些什麼來。
“嗖——”
斗篷人不慌不忙地由上至下，刀尖朝向正是葉驚闌的眉心。
她從不擔心葉驚闌會敗在他人手下。
又是一枚鐵鏢。
“從你踏入沙城的那一刻，你我就結下了仇怨。”斗篷人將彎刀揮出了虛影，虛虛實實，不知哪處纔是必殺之招。
雲岫饒有興味地拿話激他：“這不是曾老闆最想看到的嗎？讓我和葉大人一起魂歸錦衣巷，還能賺兩副棺材錢呢。”
出手之人有些微遲疑，許是不知道爲何雲岫無須回頭就截斷了他的出手。
而云岫在風裡，望不見長街盡頭。
“果然是一對一。”雲岫挑高一邊眉，斗篷人對上葉驚闌，而掃地人留給了她。
“噗！”卷着沙石的風陡然擰成一股，橫衝直撞至斗篷人的胸口，一擊即中，一口鮮血噴濺而出。
“有時候，做一件事不需要理由。”葉驚闌如是答着。
曾停揮揮手，“你們快些離開。”
一截皓腕回縮。
他將自己裹得很嚴實，但他扶在笤帚把子上的手指尖懸着一滴沒能擦盡的血。
手腕子、脖頸子、臉蛋兒。
“來者何人。”葉驚闌看上去鎮靜自若，可事實上他也被錦衣巷的真實景象震得心神恍惚，但僅有那麼短暫的一晃間。
葉驚闌幾次追着虞青莞尋覓出口，曾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了，曾停沒想到雲岫身子骨還沒將養好就出了屋子，惹出這一檔子事來。
“曾老闆大可以把我們的屍體擡出錦衣巷，丟進隨緣賭坊，嫁禍給賽老闆。”雲岫很是認真地爲曾停出着主意，彷彿話中之人不是她自己。
“那也不該走到這裡！”曾停不自覺地提高了聲調，後又覺着失言，他壓下聲音接着說，“今晚到茶坊來見我吧。”
雲岫彷彿感覺到自己的心臟驟停。
虞青莞來過了？
他不管下一瞬會否再次掉落，似乎只用把白條子拍在門上即可。
他伸出手，兩指精準地一夾。這是從燕南渝那裡學來的功夫。
斗篷人沒有答話。
“飯！”有炊煙的人家擺開了一桌家常菜。
靠術識人着實是蠢。
雲岫也坐在屋頂一角，她甚至閒到嗑上了毛豆兒。這是兩個男人之間的事，與她毫無關係，只需要做一個安靜的看客便可。
他們回到了小屋。
過了約摸一刻鐘。
“那就得罪了。”斗篷人動了。
自長街的那一頭，吹起了迷眼的風。
無聲地滴落。
斗篷人一怔，收了勢頭，帶着慍怒說道：“回去！”
雲岫只笑笑，微微頷首算是答應了。
“你……”饒是如此，斗篷人還是一抹嘴角，不甘心地發問，“你既是扶桑族小公子，又何故淪爲女帝的走狗！”
也不怪斗篷人的判斷失了水準。
“我從不和無名之輩以命相搏。”葉驚闌一向是一個拎的很清的人，他說到做到，不報上名來絕不會真正動手。
“撿的。”斗篷人看上去毫不在意這把刀，漫不經心地摸了摸刀鞘，“怎麼，男寵有興趣？”
曾停長舒一口氣，“你們怎麼出了屋子。”
這一小動作落入雲岫的眼中。
“我只喝了一碗稀粥。”
他舔舔嘴脣，抖了抖袍子，匆匆離去。
風從東方涌來。
聚到大街上的黑壓壓的一片，極爲壯觀。
錦衣巷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葉驚闌合上了眼。
葉驚闌起身，抱拳致禮，“承讓了。”
那雙眼睛裡，什麼情緒都沒有，他的話則是在簡單地陳述着他的目的。
斗篷人趁機逃了，自始至終，他和曾停沒有任何交流，哪怕是一個眼神一次挑眉，他們像兩條不相干的線，哪怕故意擰出了一個可以相觸的拐彎，這兩人也會碰到之前改了方向。
這人，就是那一根扎入心窩子的刺——薛漓渢。
靠窗的櫃子上多了一籃子五穀雜糧。
那人的手指在長袖下屈了屈。
左手邊的屋子，房門上的封條落下。
於是一羣人同時動了，如同黑色的潮水聚合，倏而退去，不留痕跡。
“我才一會兒不見，你們怎麼就打起來了？”曾停大口喘着粗氣，他從城裡匆匆趕回來，跑了一路，還沒喝口茶、歇口氣，便馬不停蹄地趕來勸架。
葉驚闌卻有意無意地瞟到了他腰間的寬刀鞘上。
“躲好了。”他回頭對着雲岫說着。
早在兩日前，曾停便囑咐過葉驚闌：不要隨意出門。
“想不到你很識貨。”斗篷人乾笑兩聲，像鈍鋸子在樹身上來回拉動，磨出了刺耳的聲。
雲岫也在盤算着自己的小九九。
沒人知道答案。
“彎刀。”他一語點破刀鞘中的物事。
電光火石之間，他以非常人可及之速連閃幾次，帶起了一道殘影，他手裡握着的短刃尖子上有一閃而過的銀色光芒。
圍成一圈的黑衣人自行讓出了一個缺口。
風從西方襲來。
要麼這人是薛漓渢麾下之人，要麼是這人佔了死人的便宜，或者說就是他先殺人後奪刀。
這條街不算很長。
“我與你也是無冤無仇。”
斗篷人旋身而起，立到了屋檐一角。
雲岫撐着腦袋，她看得乏了。
曾停一撂手中的絹兒，“賊丫頭，賽滄陵不是好惹的，你休要把主意打到他的頭上！”
黑影子接二連三飄過長木桌後，盆子就快要見底了……
掃地人不爲所動。
雲岫覺得，這是正常人無法匹敵的速度。
可大剌剌地別在腰間……
“少許。”葉驚闌笑了笑，薛漓渢的手下人人有份，若說要撿一把同樣的，是有可能的，前提是——刀在人在，刀失人亡。
不敢想，實在是不敢想。
當刀尖刺下，葉驚闌終於動了。
不論雲岫再強大，他仍舊願意給她庇護，這是他的小心思。
“不如何。”曾停沒有半分猶豫地答道，除非是真活膩歪了纔會想着去官府自投羅網，“你是吃補藥上了火還是吃了火藥想炸了我？”
顯然斗篷人不知，他下意識地看向那羣人。
掃地人不見了。
“閣下好身手。”斗篷人誇讚道，然而他語氣還是很平靜，如同一種禮貌性的說辭，譬如到別人家中作客，用膳後會讚揚主廚的手藝，也會順勢對主人家表達感謝。
葉驚闌想要以不變應萬變，他徑直盤坐在屋頂。
葉驚闌一瞥，拉着雲岫極速往後掠。
“你是……扶桑族的？”斗篷人眼底盡是難以置信，“小公子？”
無形的風在此刻變爲了有形，沙石的硬，當空日頭的烈，盡數交織在風中。
然，這個推測僅存在了那麼一秒，她毫不留情地推翻了。就算葉驚闌願意紆尊降貴跟“打洞的騷狐狸”析墨手拉手認個兄弟，析墨也只會笑若春風，委婉拒絕和這隻“拔了毛的野雞”捆在一塊兒。
“我與她無冤無仇。”
慢慢滾至他們腳下的風，摻雜着黃沙，竟硌的臉生疼。
在似是而非之時最難分辨。
“如果這是一個夢，我希望早點醒來。”
“但你絕對不是扶桑一族的人。”葉驚闌篤定地瞧了他一眼。
看來世人並不知悉析墨的來歷。
他的左手裡藏着暗器。
一家人圍坐在桌邊，其樂融融。
似乎不大妥當。
葉驚闌擺了一把椅子在窗邊，他靠在椅背上閉眼小憩。
可天下間只有扶桑族族人才能領悟如此高深的術法，並以最爲簡單的方式使出。
當鐵鏢快要勾破葉驚闌的袍角時，他帶着雲岫，腳尖一點，躍上屋頂。
掃地人跳下屋頂撿起了他的笤帚。
且這人口口聲聲喚着“男寵”，放眼天下間，只有一人心心念念着他，並親切稱呼他爲“男寵”。
“想來閣下是薛將軍的人。”
斗篷人在黑巾掩蓋之下囁嚅着脣，良久，他才甕聲甕氣地啓口：“一對一。”
彎刀勾出的圓弧狀影，葉驚闌往下一蹲，躲過了第一次突襲。
亂走的風推動石子的聲音清晰可聞。
樹杈上的雀鳥啼鳴格外動聽。
“你可會害怕？”葉驚闌輕聲問着。
“會。”雲岫坦誠地應着，對於未知的事物有着本能的恐懼是很正常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