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白江走了之後,冷香宮裡便恢復了一如既往的死寂和陰霾。每日晨昏都是那位老者來替她送飯,每餐必是有肉有菜,有茶有粥。心裡明知道這些明顯與往日不同的飯菜是誰的恩惠,也只能是彆扭的讓自己忽略掉,因爲只要一想起來這點,若溪就會頓時沒了胃口。比較起她的內心掙扎,與她一同居住的阿明則吃的十分開心,送飯的老者也可能察覺到若溪最近食量頗大,所以,送來的飯菜也加了分量,正好能夠供給阿明和她兩個人的所需。
對於若溪爲什麼會被髮送到冷香宮,阿明一直沒有問過,就如若溪一樣,對他的過去,也不曾詢問和好奇。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能這樣安好,平和的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也算是一種奇妙的緣分吧。
即便不說不問,阿明也猜測到了一二,像她這樣對誰都是人畜無害摸樣的小女人被關進來大多是因爲和自己的主子有了不清不楚的關係,遭人白眼和嫉妒所以纔會淪落至此。不過根據常識來看,但凡能勾搭上自己主子的小婢女都是頗有姿色的主兒,還沒見哪個長成她這副平庸容貌的人竟然會因爲這等罪名而蒙難。
若溪捧着手裡的粥碗喝了一口,叫阿明濛昧不清的目光看得渾身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地,咂巴咂巴嘴脣,一邊嚼着嘴裡的豆子,一邊毫不客氣的瞪了他一眼,“你吃蒼蠅了麼?”
阿明一笑,搖了搖頭,“沒有。”
“那你這是什麼表情?”某人白了他一眼。
“我在想你的魅力到底在哪兒。”阿明大大的嘆了口氣,一放筷子,“那天來的那個男人說的話,我聽見了三四分,真難想象啊,您這副尊榮的竟然還是搶手貨。除了那天來的那位瞎眼大人,居然還有一位殿下對你念念不忘。哎,如今男人的眼睛到底都長到哪裡去了。”
若溪瞟他一眼,甩了甩頭髮,“不好意思,現在不流行光有臉蛋的那種女人了,有內涵纔是最重要的。”
阿明認真而嚴肅的看着她點了點頭,“我這次才真是吃了蒼蠅。”
若溪鼓着腮幫子瞧他,兩人四目相視,覺得這樣的對話很有意思,忍不住齊齊笑出聲來。“哎,那男人從上次來到現在,有幾日了?”阿明眯着眼睛想了想,掐着手指頭算了幾下,“大概有七八天了吧。”
若溪回頭摸了摸牀頭的刻痕,肯定的回答,“八天。”
“真快啊。”阿明由衷的感嘆,從前他可從來沒覺得在這裡的時間過得飛快,心裡這麼想着,阿明就是一愣,忍不住擡頭仔細打量着若溪,這個女人明明那麼瘦弱,明明那麼纖細,好像隨時被人一掐就會嚥氣似的不結實,但和她相處起來卻讓人覺得舒服,和她交談的時候總能感受到一種不屈不撓和堅定的果敢。就拿那個男人走了之後來說吧,她看起來好像對現在的處境沒有什麼微詞和不滿,對什麼都漠不關心似的清冷,但實際上,她的心裡是明鏡兒一般的雪亮,什麼都清楚的很。
對時間的流逝,她格外敏感。
上次那個男人說的清楚,十天之後,就是鍾無顏和紫嫣公主的大婚日子。
他記得,她更記得。
若溪很沒心沒肺的諷笑了下,“怎麼着,你這是打算看我哭天抹淚,擺出一張小怨婦的嘴臉來麼?也行啊,你要是想看,我就給你大哭一場。”
阿明驚恐的連連擺手,“快算了吧,我這輩子最頭疼女人哭了,一哭起來就是沒完沒了,真讓人頭疼。”
“哎喲,看不出來,你倒是對女人很有研究嘛,來來,傳授下經驗。”
阿明一繃臉,“你一個女人,學這經驗能幹嗎用?”
若溪自己也笑了下,搖了搖頭。這個話題似乎糾結下去,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只是,阿明的用意,她豈會不知。嘴角扯出一個苦笑的弧度,語氣淡漠的清冷,“不用那麼費心的安慰我,我還沒那麼嬌貴。”要是連這點小小的挫折都不能扛得住,真真是枉費了她這些年來歷練出的忍耐。
“其實,若說起來,並非是別人都虧欠於我,其實我……也欠了許多人。”阿明沒有開口,他安靜的等待着若溪繼續說下去。似乎是很久沒有這麼敞開心扉的說過心裡話,若溪一開口就有剎不住車的趨勢。
“而且我虧欠的,都是男人。”她的話說了一半,便不再繼續。眼光落在斑駁的泥牆上,那上面層層的青苔都冒了出來,牆壁上常年滲出的水珠很好的滋潤了這些小苗苗,用手觸碰一下,就能感到它們軟膩膩的觸感,柔軟的像是許多隻小手在瘙癢着,讓人不由得跟着心裡一鬆。
細長的手指來回撥弄着這些綠油油的小觸鬚,只是每撥弄一下,心裡感到的不是輕鬆愉悅而是……沉甸甸的刺痛。
她虧欠的人……的確很多。
那個青梅竹馬的鐘無顏算一個,在大祁國莫名其妙遇見的男人衛颯算一個,最重要的,她心裡最覺得愧疚的那個人,此刻正在高高的杏林山上,等候他們之間的五年之約的到來。
白川,守護着她,愛護着她,寵溺着她的好好男人。若溪也曾經無數次的問自己,對白川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感情,也曾經不止一次的想要勸說自己不要忽視掉白川的一片真情真意,可惜,她做不到。她的心裡從前被一個鐘無顏填滿,然後傷心欲絕。之後,那顆心就被重新塞滿了仇恨二字,再無空隙。很可笑,當她頂着白若溪這個身份感到疲憊無力的時候,出現在她身邊安慰她,撫慰她的男人,不是白川,不是鍾無顏,而是……衛颯。
她必須要承認,衛颯給她提供的那個安樂窩一般的避難所,是她這些年想要卻不能得的奢想。
忘魂殿……到底是忘了誰的魂,又是讓誰丟了自己的魂。
“我其實有一個先生,從小就跟着他一起生活,他對我很照顧,甚至……我有時覺得,他對我的好已經完全超出了一個師傅對弟子的好。他做的事每一件都讓我感動。但……也只是感動而已。”
阿明點了下頭,同樣的話,對的人說出來就是甜言蜜語,旁的人說了,就是多管閒事。
“也許,我以後要做的事,對他來說是一種背叛或者是一種忘恩負義,可是我……卻不得不這樣做,不僅僅是因爲我心裡是這樣想的,而且……我還有不得不去做的苦衷。我……”
眼見的她越說越糾結,連牆上的青苔都被她揪掉了一塊,滑膩膩的粘在手心上。阿明低下頭從牀鋪上扯掉一點稻草替她擦乾淨,同時輕聲說,“我明白的。這天底下,誰還能沒點什麼不得不做的事呢!你師父他應該懂你的心思,他肯定也不會責怪你的。”
“真的?”像是一名在溺水中得到稻草的欣喜,若溪幾乎是驚叫着擡起頭來,明明是心裡早有答案的一件事,卻一定要別人再說一遍,才能徹底相信。入目是阿明溫潤的眼眸,黑黑的顏色,像極了某個思念着的人。若溪幾乎看得不能移開眼睛。
“看什麼?雖然我知道我很帥,但是你也用不着這麼崇拜我吧?”阿明打趣的看着她。
若溪臉上一紅,神色卻還是很認真,“其實,我一直覺得你長得很像一個人。”
阿明白眼一翻,沒好氣的哼唧一聲,“這話說得,我長的不像人你還不早就嚇死了。”
若溪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行吧,算我說錯。不過,你是真的長的很像我一個認識的人。”
“那人是誰啊?”阿明無聊的揪着牀鋪邊上冒出來的稻草鬚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數着。
“大祁國的三皇子殿下,最受陛下寵愛的兒子,衛颯。”若溪看着他的眼睛,一瞬不瞬的說,像是要在他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間找到什麼端倪和蛛絲馬跡似的謹慎。
阿明似乎早就料到她要這麼說,一點意外都沒有,相反,他竟然面對着若溪的注視而微微發笑,明明配上他清俊面容的笑應該是很有殺傷力的蠱惑,可惜,若溪只在這抹笑意之中看出了苦澀。
“連你都看出來了,他們更是不會容得下我。”阿明盤起腿,坐在她的身邊,慢條斯理的說着如同一件毫不關己的事情,“既然你們商量密謀的時候沒有刻意躲避我,我是不是也應該不再對你有所隱瞞呢?北冥國的小公主殿下?”阿明微微一笑,轉頭看她,眼中有若溪並不熟悉的光彩,朦朧而遙遠,“你覺得我和衛颯長的像那是自然,因爲我是他的二哥,大祁國失蹤已久的二皇子,衛明。”
若溪的面上帶出些許的驚愕之色,隨即又釋然,“難怪,難怪。”第一個難怪是難怪他們兩人長的如此相像,原來竟是同父異母的兄弟,第二個難怪,是因爲大祁國雖然有三個皇子,然而二皇子衛明的下落卻是一直是個謎團,儘管皇室用皇子四海雲遊這種幌子企圖招搖過市,可是,這種藉口又豈能矇混過關,矇蔽住悠悠衆口,在若溪還在常青殿做事的時候,她就對二皇子的各種版本有所耳聞。
難怪,衆多版本之中唯獨沒有二皇子被關押在冷香宮這一條。
“嘿。”若溪一拍大腿,笑了起來,“分明是兩個高貴的人,卻是難得的淪落到這種地步,二皇子殿下,你難道不覺得我們兩個很可能是上輩子一起燒了高香,所以才這麼倒黴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