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將兩人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交錯的身影重疊在一起,便成了日光底下最美的風景。凝香在外面拉了拉長得豐茂的牽牛花,遮住了裡面的旖旎風光。
此間情事,從畫起,由畫生。
衛錦楓這一留,便是七八日,寶焰每天樂得清閒,沒甚事做,又有凝香不時的給他些好吃的,竟然比來的時候胖了一圈,身子也長高了,反倒像是從後媽家住到了親媽家裡一般,身體得到了很好的滋養,身板子也壯實了許多,看着倒像個男子漢的樣子了。
當然,要除了成天跟在凝香身後不時的轉來轉去的沒出息的嘴臉以外……
時光一旦沾染上了情愛,便過的嗖呼快然,一轉眼,又是七八日過去。這座別院裡的下人們似乎也已經習慣了這位在中秋之夜到訪的美少男畫師每日與他們的小姐在一起品書論天,下棋喝茶。
讓衛錦楓訝異的不止是嫣兒的敏銳和聰慧,她雖然目不能視物,卻似乎比真正的明眼人還要看得透亮,相處的時間久了,衛錦楓就發現,嫣兒雖然在和他相處時有說有笑,但卻時常在不經意之間便流露出淡淡的憂傷,如同這越來越涼的天一般,讓人不能不放在心上。
日日朝夕相對,二人的日子倒是過的活色生香,發乎情,止乎禮,嫣兒越發覺得,這個男人是個地地道道的君子,非是如同傳言中那般孟浪。
他上知曉下明白地理,遠到上古傳說,下到民間故事,他無一不知,無一不曉。那些有趣的故事小段兒讓她每每聽來便不由自主的莞爾輕笑。在說到嫦娥和后羿這對苦命鴛鴦的時候,嫣兒一雙朦朧的眼睛裡亦是泛出點點淚光。
衛錦楓有些後悔,他早已看出這些日子嫣兒心事重重,卻從未想過會把她招惹哭了,心裡不由有些愧疚,慌忙掏出帕子來替她拭淚,誰料想,嫣兒的眼睛就好像是兩汪清泉,那淚水,流也流不完,擦也擦不掉。
索性就丟開了帕子,用手指輕輕爲她揩去淚珠,一邊不無憐惜的對她輕聲說,“怎麼好端端的就哭起來了,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不過都是神話裡的傳說,不可真信。嫣兒若是非要相信的話,那就相信這世間男女之間必然會有真情意。”他輕輕鬆開手指,捧住她梨花帶雨的臉頰,“比如錦楓對嫣兒,嫣兒對錦楓。都是一往而情深的。”
嫣兒面上驀地飛上兩朵紅霞,堪堪收住了淚,假意捶在他的肩頭上,“青天白日的,說着也不覺得肉麻。”
“肉麻麼?我怎麼覺得這只是我心裡最想告訴你的話呢?”衛錦楓呵呵一笑,用手按着她的手掌,緩緩放在自己的心口上,那裡面一顆赤誠的少年之心正有力的跳動着,嫣兒的一張美顏更是紅上幾分,嬌羞的低着頭,被他捏住的手也變得有些發燙,半晌才懦濡着說,“你總是這麼沒正經。”
“也只有在嫣兒面前纔沒正經。”衛錦楓今天心情相當不錯,日日有美人在側,他如何能不心滿意足?恰如同身在五雲之中,雖知道只是虛幻,不可依靠,不可沉迷,卻還是不由自主的被身邊的溫柔所迷惑了本心,也或許,他的本心本就是這麼想的。
“今晚上,我想爲錦楓你彈上一曲,你可願意?”驀地,偎在他懷裡的人輕輕出聲,聲音裡有着讓人揣摩不透的複雜氣息。
衛錦楓眉頭微皺,語氣卻是無波無驚,只淡淡答了一聲,“好。”
月上梢頭,人約黃昏。
別院裡掌燈的時候,衛錦楓已經帶着自己的畫筆,悄然來到嫣兒所在的閣樓底下,凝香早已在此恭候多時,看見他來,眉眼具笑,幫着拿起他的畫袋,一邊招呼他上樓去。
“衛三少爺,小姐已經在等您了。”凝香把他送到房間外,自己就先告退了。“奴婢就在外面伺候,如果小姐和三少爺有什麼需要,只管叫奴婢便好。”這是衛錦楓認識凝香之後聽她說的最像下人說的一句話了,不由莞爾,“凝香姑娘,你還是像平時那樣潑辣纔好,如此溫柔,真叫人不習慣。”凝香回頭,給了他一記眼刀,扭着屁股下了樓。
“嫣兒?”他站在門口喚了一聲,這裡終歸是女子的閨房,他貿然進入的話,實在有些於理不合。
“錦楓?你來了麼?”屋裡有人答應,衛錦楓微微勾脣,她的聲音在這個昏黃的傍晚聽來,便覺得如同天籟般讓人聞之心生甜蜜。
“進來坐,”她又說。
衛錦楓依言而行,進得屋裡,便看到嫣兒正坐在一張琴的面前,古色古香的琴在燭光下泛着微微的幽暗的光芒,她只是輕輕的挽起了滿頭長髮,用一支薄翠綠顏色的玉簪子別住,黑髮,綠簪,說不出的魅惑輕盈。她的面前焚着一爐好香,聞起來便如同置身雲端。讓人不禁有些心旌神搖。
她十指輪轉,一曲音符跳躍指尖,是一曲《流雲追月》,正是他們初見時的那曲。衛錦楓緩緩提筆,於紙上緩慢而輕柔的畫出伊人美貌,眉似遠山,形如扶柳,國色無雙。
一曲畢,嫣兒堪堪停手,執起旁邊的玉壺,倒了一杯瓊漿,“錦楓,請滿飲此杯。”衛錦楓神色不變,似乎對她忽然要勸自己喝酒的事絲毫不掛在心上,眼睛微微眯起,露出欣然的神色,“好。”他接過酒杯,欲飲。
嫣兒忽然出聲,並按住他拿着酒杯的手,神色有些古怪,“錦楓,你日後可還會記得我?”
衛錦楓沉聲,另一隻手摸上她的葇夷,“日日在心,不敢忘。”
嫣兒低頭淺笑,收回了自己的手,衛錦楓舉杯,一飲而盡。
“嫣兒可否願意在爲我彈奏一曲?”他重新坐回桌邊。
“好,錦楓想聽什麼?”嫣兒柔柔一笑,恍若出塵仙子。
“便是一曲《長相思》吧。”他輕輕啓脣,似乎預見未來。
於是,此一夜,纔是真正的紅燭,羅帳,美人,琴音,才子,佳釀……只是,一曲長相思還未完成,衛錦楓的身子便重重倒在了桌上,不省人事。
“衛郎,我今日如此做,都是爲了你,既然命運已經篤定,我已經是無路可走了,衛郎,你又何苦在我身上留了自己的一顆心?”嫣兒迷濛的眼中再次落下淚來,屋外的凝香進得屋裡,安撫着她,“公主,莫要再哭了,對眼睛不好。”
“我日後都不能再見衛郎,要着這對眼睛還有什麼用?”嫣兒哭倒在琴上,琴絃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悲傷,發出嗡嗡的悲鳴。
“公主,奴婢已經收拾好了,咱們快些起程吧,莫要誤了婚期。”凝香看她遲遲未動,只能說出實情。
嫣兒撲簌簌落下一行清淚,重新握着他的手,將自己頭上的簪子留給他,“衛郎,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罷,從今之後,我們兩不相見。”話已至此,便是斷腸。
馬車早已在外等候,車輪飛轉,主僕數人盡數連夜撤離別院,奔往北冥王庭而去。
三日之後,失魂落魄的衛錦楓在北冥的城門上看到一則告示,黃色的皇榜上醒目的黑色大字宛如剜進了他的心上。
明日,公主融嫣大婚,昭告全國,而她要嫁的,便是他們大祁國的三皇子殿下。從此以後,他們再相見時,便是主僕,便有尊卑,便……不可再情意昭然。
披頭散髮的衛錦楓在城門外一直冷冷的看着那張刺目的皇榜,心裡涼得如同城外那池水。
她終歸是沒能逃脫命運的擺佈,嫁給一個從未謀面的男人,而對自己真正有情的人,只能苦苦站在宮牆之外,遙遙嘆息。
嘆命運之無情。
衛錦楓便這麼一直站着,等着,等到日落西山,等到月上中梢,等到日出朝露……直到他的眉梢和髮梢都結上了一層厚厚的霜露,他依舊自虐一般的看着那張皇榜。
今晚,便是她的大婚。那紅燭羅帳,就是埋葬他初戀的最好墳墓。那張讓人魂牽夢縈的美顏再不會爲了他一人而笑。
她的一切好,都再也與他無關。
本就是無心錯戀的一場孽緣罷了。衛錦楓三天未動的身子終於在城樓裡放出的煙花妖嬈中,仰面倒下。
這一夜,本是秋末的季節裡竟然飄起了零星的雪花,飄着飄着,這雪便成了鵝毛大小的碎片。衛錦楓仰面躺在地上,任由身上的落雪越來越厚,雪片掉落進眼中,涼涼的,竟有些讓他覺得舒暢。
皮膚上越來越涼,然而心裡卻越來越火辣的疼!
雪撲簌簌的飄,一如他當日醒來後不見伊人的苦澀和心痛,就那麼漫無邊際的飄散了開來,瀰漫了整個心腔。其實,早在嫣兒動手之前,他便已經知道,北冥國的公主將要與大祁國的皇子和親,時間便是月末。
他一直想要等着,等嫣兒對他開口,只要她說,他便會不惜一切代價,帶着她遠走高飛,遠離塵囂,遠離這些虛僞和醜惡,遠離這讓他們都爲之困頓的牢籠。
然而,她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說。
她終歸……是不相信他。沒有給他這最後的一次機會。
雙手在身側握成拳,衛錦楓仰面朝天躺倒在這冰雪的天地之中,望着昏慘慘的天際,驀然發出穿透雲霄的朗笑!笑得那麼痛快,笑得那麼用力,笑得又是那麼絕望!
身邊的人避無不及的躲着他走開,原本就不好的天氣,誰也不想和一個瘋子發生什麼瓜葛。
他便這麼躺着,覺得身體裡的血液一點點的凝滯,要死了麼?很好,她的大婚夜,他的亡命時。
夜幕四合,宮城裡傳來的,是陣陣鑼鼓笙簫,吉慶有餘。
皇子大婚,普天同慶。
卻有一人,瀕臨死亡。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遠遠的,佛號如同天際傳來的聲音,遙遙傳來,老和尚面目慈祥,口鼻開闊,他的頭上未曾着帽,露着光禿禿的頭頂,頂上還有些許未滑的落雪。一身斑斕袈裟裹在頎長的身上,老僧鬚眉潔白,恍若是和這肅殺的天地一般,潔白純淨。他緩緩來在衛錦楓的身側,低低頌了聲佛號,才蹲下身,爲他掃開面上的積雪。他俊美的容貌早就不在,連日來的蕭索讓他幾乎脫形,連顴骨都高高的聳起。兩眼渙散的望着灰濛濛的天空,並無反應。
“阿彌陀佛,緣聚緣散終有時,施主何苦如此。”他在他身邊輕聲說,帶着莫大的悲憫。
許久,只有風過的聲音,和雪落的響動。
“大師,我一生無所求,只願得一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爲何老天讓我們相遇,卻又無情的分開?”
“爲什麼我的生命裡沒有了她,就如同行屍走肉,了無生趣?大師,這就是所謂的命運麼?我不信,我不信。”他的語氣漸漸低落下去,似乎沒了支撐着生命的力量。
“世間哪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老僧低聲默唸了一句箴言。眼眸裡流露着無奈的神色,他本是世外之人,卻也不得不被這癡癡的紅塵之心所感動。
“施主你可相信有來生?”他着實不忍看如此大好的一條性命就如此妄送。好吧,即便是泄露了天機,他也要造七級浮屠。
“我本不信命,不信天,不信神,可如今,還由得我麼?”脣邊勾起的是無奈的苦笑。
老僧緩緩朝他伸出手,“那便等待來生吧,來生若有機緣,這份未完的畫作還可完成。”衛錦楓勉強轉動眼珠,看見的是他剛剛還攥在手中的,她的畫像。
淺淺的水墨暈染在白皙的畫紙上,眉目婉約,清晰如昨。
來生?他痛苦的閉上眼睛,片刻之後,內心便是一片安寧,“老天總算還待我不薄,來生……嫣兒……來生,我等着你!”他拼勁全力,朝着宮牆的方向,驀然呼喝一聲,手指向前微微探出,似乎想要抓住什麼……
卻終於,體衰而亡。
老僧閉目閤眼,誦唸法號,“阿彌陀佛,”那段往生咒對他來說,或許還爲時尚早。老僧的目光沉沉落在宮城,看那座輝煌無比的宮城裡冒出滾滾濃煙,寶相上一片莊嚴。
七日後,北冥公主的頭七,在大祁國的宮殿裡隆重肅穆的舉行。
三皇子一臉陰鬱,他不曾想到那樣一個美好的夜晚還未開始,他的嬌妻便葬身火海,那日宮廷裡用到的燈燭十分豐盛,不知是誰打翻了油燈,引燃了喜幛,那位匆匆一見的公主便在喜房之中未來得及被人救出,就已經香消玉殞。
“皇兒無憂,這可能是北冥的那個老匹夫設下的計謀,一個堂堂的公主在新婚之夜暴斃,我們大祁國難逃干係。”國主衛恆一臉陰霾。三皇子默默點頭,“父王說的是,只是可惜了公主。”
衛恆陰險一笑,“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本王定要拿下北冥,來出心中之氣。本王雖無此實力,但是王兒,你們還年輕,未來百年,北冥必然要歸屬於大祁!”
聲聲怨咒,如同魔魘。迴盪在大祁國的宮城之上,久久盤桓不肯散去。
宮城之外,在公主頭七之日,郊外的一處別院之中,凝香與寶焰並肩而立,一把把的白色紙錢拋向天空,撲簌簌的落下來,似是二人不甘的淚。寶焰早已哭得沒了眼淚,凝香的一對眼睛也腫的不成樣子,逝者已矣,不可悲傷,這話好說,此情難了。
他們明明是一對那麼相愛的戀人,卻還是抵擋不過命運的擺佈,她嫁做他人婦,他在大婚當晚碎心而亡。或許也在同一時刻,她的公主支開了在身邊服侍的她,自己打翻了燭火,引燃了喜幛,一道香魂,從此無處尋蹤……
凝香凝噎着看着面前的墓碑,雙肩顫抖的不成樣子,“公主,你可知道,你如今真的同衛三少爺在一起了。公主,你泉下有知,一定不要再悲傷!”她知道,她的公主從開始和衛三少爺相見,便是開啓了一段不可言說的悲劇的齒輪。
“公子一輩子只對公主一人傾心,世人都說衛三少爺孟浪薄情,卻不知我家少爺,纔是世間第一癡情的男子。”寶焰默默開口,灑了一杯酒在墳前。
大師收斂了衛錦楓的屍骨送到了衛家,而公主的遺體只能在大祁國被下葬,生未同寢死同穴,爲了這麼簡單的願望,凝香特意找來公主生前最喜歡的衣裙,做了衣冠冢,把她和衛錦楓葬在一處。
這是他們相見的別院外的一處高。崗,郊外寧靜優雅,時有晚風輕拂,他們在此,便是真正的脫離了凡塵的干擾,做得一對逍遙鴛鴦。
寶焰從背袋裡掏出一張畫軸,展開來,那上面的女子眉目如生,栩栩動人,放到墳前的燭火上引燃,“少爺,如此,融嫣公主便真是時常伴在你左右了。你也不必擔心公主死於火海而不能保全面目了。”那樣的一個嬌滴滴的人,竟然死得如此悽慘,讓人不由得便要扼腕嘆息。
那張精心畫作的畫像被火舌吞噬,一角尚留在外,那上面赫然是畫像的最後一筆,仍舊殘缺。
海誓山盟也抵不過時光的洪荒,此畫上一筆,永久殘留於那二人的心間,於畫殘缺,於人留念,正如那位大師所言,下一世,他若能真的和她相遇,相知,相愛,便纔是真的填補了畫上的殘念。
於下一世,你的畫未,定要畫上我。
風從遠處傳來,竟然不冷,還有些溫熱,盤桓在二人的墳上,久久不散。
月下前,流螢漫天,飛入了,誰家妝奩。散卻堂前謔語和喧喧。人,難免。南斜街,北斜街,望斷幾條街,夢裡瀟湘,在燈火哪邊。月無言,愁如線,牽半生綿綿,誰借清風,一尺爲我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