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晌午,河南的天依然是陰沉沉的。從昨夜開始,就一直淅淅瀝瀝下着小雨。邵安帶着阿瑞,外加暗中保護的徐七,一路上甩掉儀仗隨從,快馬加鞭趕到淮水河邊。主僕二人身披蓑衣,頭戴斗笠,沿着河道的江堤上策馬徐行。
江上風大,一陣風襲來,阿瑞措不及防被雨水打溼了一臉。他一邊抹臉,一邊抱怨道:“主子爲何不直接去河南府衙門,非要先來河堤看看?”
邵安解釋道:“以前常有地方官員謊報災情的事情。今年淮水氾濫,雖然潁州及時泄洪了,其他地方受沒受災,可不好說。”
“哦,原來主子是來實地查探的。”阿瑞一臉恍然大悟的說道。邵安側臉看向阿瑞,輕笑着搖了搖頭。
兩人輕騎快馬,一路南下,不久就來到了潁州境內。阿瑞下馬詢問當地村民,泄洪的地點。那些村民看着邵安和阿瑞,只見一人身着月白色的衫子,負手站在河邊,面色無悲無喜。而問路的小廝也穿的比他們這些人強過百倍,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來的。
一老頭伸手指了指前方,熱情的說道:“再向東走十幾裡就到了。”
“多謝老人家了。”阿瑞謝道,正準備走,卻被老人家給叫住了。
老頭打探道,“小哥,聽口音不像河南人啊。”
“是啊。”阿瑞含含糊糊的應付道,“聽說這裡發洪水了,過來看看。”
老頭聞言,皺着眉頭,罵道:“要不是馮災星,我們這也不會下這麼大雨了。”
“馮災星?”邵安在旁聽了多時,聽到他們對馮徹的稱呼,玩味的說道,“這話怎麼說?”
老頭厭惡的說道:“大老爺遠方來的,自然不知道。有句傳言說:‘馮徹至,洪水肆。馮徹離,洪水息。’你看他沒來潁州時,我們這兒風調雨順的,哪裡下過這麼大的雨。”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邵安無奈的搖頭,今天全國的雨水都多,連金城那邊都無法避免,哪就能怪到馮徹頭上了?
邵安還沒說話呢,阿瑞最先聽不下去了,跳起腳來了。他打抱不平道:“馮大人得罪貴胄,爲你們泄洪了,你們還怪他?”
“馮災星不走,雨就下個不停。”老頭仰頭望了望天,憤憤道,“你看這雨,還在下。可不就是因爲他嗎?”
“你們……”阿瑞還要再去辯論,卻被邵安拉住了他的胳膊。只聽主子諷刺的低聲道:“不與愚民論長短,我們走吧。”
阿瑞被邵安拖走,一路上還罵罵咧咧的。他抱怨道:“這裡的人怎麼這麼不識好人心。馮大人救了他們,他們居然還罵馮大人。簡直了,這年頭,好人做不得。”
“那些村民也是被人愚弄,分不清真假傳言。你消消氣吧,否則待會,還有你氣受的呢。”邵安嘆口氣,這個阿瑞,還是那麼單純,不知人心險惡,世事艱難啊。
“謠言害死人啊,誰編的傳言,太可惡了。”阿瑞生氣的揉揉肚子,悶悶道,“氣的我胃痛。”
“哪是胃痛,是餓了吧。”邵安好笑的望着這個小廝,“走,先找個地方吃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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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關的天依然是那麼深不可測。而金城外連綿不絕的草原,也還是那麼遼闊無邊。十日期限已到,然而西北這幾天,幾乎一直在下雨。李洪義陰沉着臉,聽着外面滴滴答答的雨聲,心道弟弟果然所言非虛。
李洪輝也在觀察的天氣,但他還是不是往長安方向望去,看有沒有特使過來。從金城到長安,往返一趟,正是十天。這也是李洪義決定再等十天的理由。然而十天已過,京城那兒什麼動靜也沒有。
一傳令兵稟告道:“將軍,兵馬已點齊,隨時準備出發。”
帳外,大隊人馬集合完畢,整軍待發。李洪義再次擡頭看了眼外面漆黑異常的天空,心知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於是下令道:“出發!”
衆將領命,大家簇擁着主帥出帳。此時外面早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馬蹄裹布,口中銜枚,確保撤離成功。李洪義見狀十分滿意,騎着高頭大馬,率領大軍向永靖撤退。李洪輝殿後,他看着大軍乘着夜色悄然退出,直至最後一人。然後自己再次望了一眼金城,眼底有一絲留念,然後一甩馬鞭,追趕前軍。
金城,只餘下了幾千守軍,在那裡虛張聲勢,上演一番空城計。
然而此時,他們誰也不曾料到,一天之後,纔有聖旨到達金城,禁止撤兵。可惜那時,大軍已退,一切都已無法挽回了。
李洪義撤到永靖後,開始了積極備戰中。他知道此時不能再拖,否則多拖延一天,金城那邊便多一份露餡的危機。然而當他和弟弟李洪輝分析戰況時,卻發現南山,的確是擋在中央的一塊攔路石。
有人提議繞過南山,但是李洪輝一言否決了,“這樣不行,如果繞道的話,至少得兩天時間。而且其中可能會遇到敵方偵騎,一旦驚動了敵人,偷襲如何進行?”
“難道我們翻山過去?可是南山如此陡峭,爬山也至少得花三四天吧。”
“雖然爬山會躲過敵人眼線,但是也太危險了。”
“是啊是啊,而且南山樹木稀疏,沒法隱藏。大軍從山上下來時,就是敵人的領地了。一個不小心,西甌他們擡頭就會察覺山上有人的。”
李洪義沉默的坐在主座上,他這時才發現,統領全軍和當先鋒有着天壤之別啊。以前他只需要往前沖沖衝,不需要思考什麼戰略戰術。可是現在,全軍的擔子都在他肩上,讓他不得不耐下性子,深思熟慮起來了。
“此事,容後再議。”李洪義雖然心底沒有主意,但他面上還是不動聲色。衆將見狀,也不敢逆其威嚴,起身告退。而唯有李洪輝,讚歎的看着大哥,心道李洪義此番出征,真的是磨練了不少。
待衆人走後,李洪輝主動跪地,請罪道:“末將考慮不周,讓將軍陷入進退兩難之地。末將之罪。”
“罷了。”李洪義扶起弟弟,“這事不怪你,怪就怪我決策不當吧。沒想到統軍這麼難,現在回去是不能了,該如何是好?”
“我們對這裡地形不熟,現在只能多派些兵,查探南山地形。若是有什麼捷徑,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李洪義卻惆悵道:“這樣又得花幾天時間,金城那邊能堅持的住嗎?”
“我們只能寄希望於金城的數千守軍,能夠多堅持幾日吧。”李洪輝現在也沒什麼良策了。他又開始思念邵安,如若邵相在此,定會有絕處逢生的妙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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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大軍陷入僵持階段,而邵安這邊卻是進展神速。邵安來到泄洪的地方,望着湍急的江水,邵安若有所思。他發現東河一帶河道最窄,流速最快,然而東河河堤卻修得毫不牢靠,最有決堤的隱患了。
看來這事不是馮徹之過,而是那些修堤的官員們,中飽私囊,把河堤修的不堪一擊,這才逼得馮徹不得不泄洪啊。邵安看着急流的江水,依然覺得後怕,幸好馮徹當機立斷,及時泄洪了,沒讓險情發生。否則這裡再鬧水災,官府賑災濟民的,又得消耗朝廷一大筆銀兩。
“我們沿河堤再走走吧。”邵安對阿瑞說道,然後兩人踩在泥濘的江岸,有些踉蹌的艱難前行着。這裡,不久前曾是良田萬頃,然而此時,卻是汪洋大海了。也怪不得那些士紳,捶胸頓足,誓要報復馮徹了。
阿瑞扶着邵安,邊走邊問道:“主子,咱已經來這兩天了,啥時候去見馮大人?”
“不急,等儀仗過來後,再見他吧。”邵安還想多轉轉,這一路聽到了各種關於馮徹的流言蜚語,然而大多都是憎惡之言。那些看似正義的抨擊言論,連阿瑞這種旁觀者聽後都無法忍受,更何況馮徹身爲輿論中心的人物呢?只有少數人,纔會分辨是非,叫他一聲“馮青天”。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然而這時,邵安卻看到有個青年在河堤上走走停停,似乎也在觀察着什麼。他示意阿瑞前去看看,阿瑞過去和那人聊了幾句,然後興奮的跑回來,給主子彙報:“主子,我打聽過了。那人是附近書院的書生,來這裡是爲了考察實情,替馮大人說話的。”
“一介書生竟有此志?”邵安好奇,於是也來到那書生跟前。見他穿一身整潔的襴衫,頭戴方巾,斯文體面,他觀察了一會兒河堤,又找了個地方坐下,掏出紙筆,正認認真真的記錄着什麼。
邵安看了一會兒,忽然走到那人跟前,問他:“大家都說‘馮徹至,洪水肆。’你怎麼還要替他辯解呢?”
那書生擡頭,見問話之人身穿皁黑色交領杭羅長衫,頭戴小冠,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公子。那書生只當是他也是那些大戶人家的子弟,是站在馮徹對立面的,故而沒好氣的說道:“都是謠言,是迷信。天下不下雨,洪水何時會來,這些和馮大人有什麼關係。看兄臺一表人才,應該也是讀過書的,怎麼會相信這種傳言。”
“在下自然不信。”邵安笑道,“只是這位兄臺,如今輿論一邊倒,你又如何能夠力挽狂瀾呢?”
“兄臺你看,這個河堤,你覺得修的如何?”
邵安眼裡閃過一絲疑慮,然後含糊的說道:“看上去,還挺堅固的。”
“非也。在下讀過一些關於水利的書,你看這堤壩的材質……”那個書生站起身,請邵安來到河堤旁,認真的開始給他講解着。邵安聽了小半個時辰,本以爲此人不過是書生意氣,只會紙上談兵,沒想到他還是有點真才實學的。
邵安翻看了下那人的手稿,見這個書生已經將材料整理的差不多了。要是將來打倒那些貪官污吏,這些東西,則會成爲有利的證據啊。邵安笑着詢問那書生:“在下劉安,敢問兄臺尊姓大名?”
“在下姓徐,名策。”那書生回答道。
邵安又道:“你寫的這些很有道理,如若能交給朝廷,相信馮大人的冤屈,不日就能洗清了。”
可徐策卻苦笑着搖頭,“我無權無勢,一介白衣,如何能將這些送給朝廷?只怕這些東西還沒走出河南府,就化爲灰燼了吧。”
的確,河南府尹是不會讓這些手稿流傳出去的。
“既然你覺得馮大人是好官,那爲何,不把這些交給他呢?”邵安爲他指點迷津,如今徐策已經不信任河南當地的那些官員們了。然而馮徹,至少是個可靠的好官吧。
徐策恍然大悟:“多謝兄臺提示,交給馮大人,的確是最爲妥當。可是,在下人微言輕,馮大人怎麼可能信我?”
“無妨,我與你一起去見馮大人,幫你說服他。”邵安建議道,“不如,我們現在就直接去衙門吧。”
“一看您就不是本地人,誰不知道,馮大人啊,最不愛一天到晚待在衙門裡了。”徐策猜測道,“最近城外聚集了一些災民,估計馮大人啊,肯定在那裡,監督下屬官員施粥呢。”
“災民……”邵安的臉立馬沉了下來,微微搖了搖頭,看來水災還是不可避免的發生了,只是不知災情,到底有多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