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泰安九年秋,西甌再掀戰火,掃蕩邊關,屠殺百姓。皇帝收到戰報,卻不打算像往年那樣繼續忍氣吞聲。朝廷厲兵秣馬多年,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終於決定主動迎戰。
皇帝想趁西甌大兵進軍我邊境,後方空虛之時,讓我軍避其鋒芒,繞道後方,直接進攻其王庭,牽引敵軍回兵援助。
此次以高巍爲主帥,李洪義、張凌爲左右先鋒,分三路出擊。長途奔襲,深入敵境,直搗黃龍。
所以說,此戰的關鍵在於,如何避開西甌主力,尋找出王庭所在。
在皇帝焦慮不安的等待了將近一個月後,終於有捷報傳來,高巍成功突破邊線,率領三軍,劍鋒直指西甌王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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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丞相府。
一名年過半百的老者走進書房,見邵安正在燈下懸腕提筆,便候立在旁,等待邵安批閱奏摺。那人面容瘦削,面色黝黑,一看就知此人歷經磨難,飽經風霜。但在他下陷的眼窩裡的那雙深褐色眼眸,卻閃爍出一絲精明。
“秦叔。”邵安閱完手中奏摺,放下筆,擡頭看到來人,笑着打了聲招呼。
比起流放時,秦叔氣色好了許多,再略微一收拾,人便精神了許多,看着沒那麼憔悴了。
那年今上登基,大赦天下,秦叔也在被赦之列,於泰安元年還鄉。由於曾犯過罪,秦叔在老家混得並不好。邵安得知後,便邀請他來京城,隱姓埋名在邵府掛名管家,實則是爲邵安出謀劃策,當個幕僚。而真正知道他身份的,只有邵安和阿瑞。
秦叔道:“聽聞,高將軍已成功襲擊了王庭,現在西甌全亂了。”
邵安點頭,“戰報是晚上纔到中書省的,我也是剛剛得知,你的消息倒快。”
秦叔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條,遞給邵安,“不是我消息快,是有人坐不住了。”
邵安懶得猜字條上的密語,直接問秦叔:“他又想知道什麼?”
“高將軍的行軍路線。”秦叔問道,“這次你打算如何回覆?”
“實話實說。”
“他第一次問作戰目標,你暗示過是王庭,但他卻沒有增兵王庭。由此可見,他並不相信丞相的話。”
“他當然不信,他以爲我朝騎兵還是老樣子,怎麼可能相信我軍能夠深入腹地,橫跨沙漠,縱橫敵境四百里?”
“皇上這次突然採用新戰術,任用新將領,讓敵人摸不着頭腦,着實高明。”
邵安展開一張信紙,提筆邊寫邊說道:“皇上早有心要和西甌打場大仗,這次的用人和戰術,已經秘密準備好多年了。”
秦叔見邵安竟然要親筆回信,頓時嚇了一跳,忙阻攔道:“丞相可要慎重,這通敵的罪名,足以令人身敗名裂,甚至株連九族啊。”
“我知道。”
“還是由在下代筆吧,萬一信落入他人手中,也不會在筆跡上授人以柄。”秦叔提議道。畢竟第一次回信也是他代筆的,再寫一次也沒什麼。
邵安卻有自己的打算,搖頭笑道:“若非我親筆,他怎麼能信。”
“若是你親筆,他一定會信?”秦叔反問道。
邵安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漫不經心的說:“反正我該說的都說了,信不信,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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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草原,一望無際。
這是李洪義第一次來到這片碧綠的海洋,也是我軍第一次踏入西甌境內;深入腹地,踏平王庭,在以前,那是想都不敢想的。而如今,西甌的鬱郁蒼草,正在他們的馬蹄下。
一夜奮戰後,高巍帶領三軍迅速撤退。這回採用的是以快打快的戰法,打完就跑,絕不拖延。又跑了幾十裡後,高巍給李洪義和張凌下令,分頭跑。
“與來時一樣,我們依然分三路返回。”高巍比劃着隨身攜帶的地圖,指揮道,“本帥從中路撤退,張凌沿西線返回,李洪義向東退。途中若遇到小股敵軍則打,遇主力軍則走,懂了嗎?”
李洪義問道:“出發前皇上下旨,讓我等自行尋求戰機。這好不容易進入草原了,就忙着退,不再打幾仗嗎?”
“我軍長途跋涉,精力有限,還是先退至邊郡,休整爲上。”
“末將以爲,我軍損耗不大,隨時可以投入戰鬥。”李洪義自我感覺良好,覺着還能再和西甌大戰三百回合。
“人不累馬累,我們的戰馬比不上西甌那樣,能連續作戰奔襲。”
“可是聖上說……”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高巍直接打斷李洪義的話,很有擔當的說,“你們先撤退,此事本帥自會上聖上稟報,一切後果,由本帥承擔。”
“可是……”
“讓你撤,你就撤,廢什麼話。” 高巍的火爆脾氣“蹭”的就上來了,懶得再對牛彈琴,獨斷專權的下達了撤退指令。
張凌扯了扯李洪義的袖口,示意他閉嘴。李洪義只好不情不願的點頭稱是。
邵安將密信交給秦叔後,起身走向書房外,漠然的看着幾個認真打掃庭院的小廝和侍女,又想着外面的那些護衛及門房,估計也已起牀,正在勤勤懇懇的做事了。然而其中,不知有多少是被派來監督傳信的探子。他暗暗盤算着,等這事過了,定要好好清理一下門戶。
因寫信耽擱了許久,害得邵安整夜未眠,可待會又要上朝,只能回書房伏案淺眠片刻。還好如何傳信這種事,不用他再費心了。既然西甌能暗中聯繫到相府,自然也有本事將信傳出。
然而邵安到底是高估了西甌的手段,這次傳信,真的就出了問題,被人發現了。
不幸中的萬幸是,截獲信件的人,乃是隱衛——張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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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三發現邵安的通敵信後,二話不說直接翻牆到相府,語重心長的說道:“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有些人是可惡,然冤冤相報何時了?正所謂,一念之非即種惡因,一念之是即得善果……”
“停停停,我還不想出家,能別在這唸經嗎?”邵安看摺子正看得頭昏腦漲呢,忽然從窗口跳出一個張三,又參禪似得說了一通,簡直是莫名其妙。
張三痛心疾首地看了他一眼,繼續唸叨:“聰明是好事,可人要是太聰明瞭,就會依仗着自己的聰明,把其他人都不放在眼裡,感覺所有的事都在掌控之中。可惜……人在河邊走,哪能不溼鞋呢。”
這話邵安聽懂了,緩緩放下手中的筆,似笑非笑道:“張哥,有話直說吧。這麼拐彎抹角的套話,可不是你的風格。”
張三就知道自己在邵安這小狐狸面前,是佔不到半點便宜的。於是摸摸鼻子,故作輕快的問道:“那個,最近西北那邊,戰事如火如荼啊。嗯……你和西甌……”
“你想說我通敵?”
“我自然不相信你會通敵,可是……”張三揚了揚手中的密信,“今早,我的手下發現了這個東西。”
邵安心中一沉,隱衛果然不是吃素的,這麼快就神不知鬼不覺的攔截了信件。
“不就是些地名麼。”邵安心虛的回答着,他甚至懷疑,上回傳信,很有可能隱衛也截到了。只是因爲上面寫的是些藥名什麼的,估計沒看懂內在深意,故而放行了。
但是這次,地名什麼的的確不好代指。況且以他倆之間的交情,張三怎麼可能認不出這是誰的筆跡。
張三氣急,“這是西甌那邊的地名!”
邵安沉默。
“這個東西,你給我個合理的解釋。”張三一甩手將信撂在桌上,張牙舞爪的威脅他,“否則,我定要告訴皇上。”
可邵安完全不吃他那套,悠悠然說道:“告不告訴,是你的自由;解不解釋,是我的自由。”
威脅失敗,張三極其鬱悶的問道:“你與高巍不過是朝堂之上的政見之爭,怎麼能鬧到戰場上去?”
“我沒想讓他戰死,我只是不想讓他,立太多戰功而已。”
“你打算拉下高巍,讓你哥上位?”以張三的腦子,只能想到這一點原因了。
“高巍要是聰明,趁現在能退隱時趕緊退,別弄到最後,進退兩難。”
“啊?”張三一愣,“什麼意思?”
邵安無奈的搖搖頭,把張三拉過來,附耳低語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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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里無雲的空中突然傳來一聲鷹唳,西甌王歐陽振宇聽得耳熟,走出大帳舉目望去。只見遠方一個小小的黑影,御風而行,扶搖直上。不一會兒便飛到眼前,撲棱棱扇着翅膀,緩緩落在主人肩上,不停地用喙蹭蹭主人。
鷹擊長空,日行千里,總算在最短時間內,把最重要的情報帶回來了。歐陽振宇抱着鷹,解下它腳上纏住的小木管,然後一揚手,鷹便聽話的振翅騰飛。
歐陽振宇步入大帳,從小木管內取出密信。果然,邵安列出了幾個重要的地名。可歐陽振宇看着看着,忽然翻出近幾年兩國往來國書,找到了邵安曾寫的公文。兩相對照,發覺密信竟是邵相親筆。
然而得到這樣的結論,不僅沒有減輕歐陽振宇心中的猜疑,反倒更讓他疑竇叢生。西甌王焦慮的在大帳內踱來踱去,搖頭道:“不可能,他不可能那麼大意,孤王不信。”
西甌軍師聞言,拿起密信細細讀過後,捋了捋花白的鬍鬚,方道:“臣以爲可信。畢竟上回邵安給的情報,是對的。這第二封信,想必應該無誤。”
歐陽振宇依然不信,“他已經位極人臣了,有什麼理由通敵叛國呢?”
“但是他們內部,將相不和。”軍師一言切中要害,“況且人心似海,誰知他有沒有謀權篡位的野心?”
“邵安會如此相信孤王?他就不怕我們把這封信交給漢人皇帝?”
軍師一愣,卻找不出辯駁的理由。
然而歐陽振宇的反應,早在邵安的預料之中。秦叔疑惑不解,笑問他:“丞相怎知,他不會信?”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知道他,可他,卻不知我。”邵安了然一笑,解釋道,“當年他身在敵營,卻處變不驚,坦然自得。便知他恃才傲物,狂妄自大。然而一湯一食,一言一行,皆慎之又慎,可見其多思多疑。”
秦叔在旁默默聽着,心想邵安與西甌王不過幾面之緣,卻能察覺至此,可見二人心思是多麼相通。他們皆如此聰慧又如此謹小慎微,如此自負又如此敏感多疑。所以以西甌王的謹慎,必然不會相信邵安的親筆信。可又因爲西甌王的自負,卻會讓他相信之後的信件。
而第三封信,正在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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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第五卷)開始了,一不小心就三年後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