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逸面色慘白,滿臉水珠,既有汗水,又有淚水,咬牙說道:“我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別人。”一個難得與外界接觸,長年呆在家裡,與書本打交道的文人,難免想法極其單純,淺薄,以爲每個人都和他一樣心懷慈悲,正義凜然,遇到不平之事便會挺身而出,一舉起行俠仗義的大旗,便會有人一呼百應。
卻不知人心就像隱藏在清水底下的淤泥,只有縱身躍入水中,才能聞得它散發出來,令人作嘔的惡臭。 杜青竹道:“任何志向遠大的英雄豪傑,只要他有改變世界的意願,便繞不過像我這種,也就是司馬先生所鄙視的地頭蛇惡勢力,而平民百姓所仰仗,信賴的鄉坤勢力。大河千里,總有源頭,百尺高樓,亦要根基。
鄉坤勢力就像壓艙石,再大的船隻,缺失了它們,亦是難保穩定。司馬先生是何等的心高氣傲,不着天,不着地的搭建海市蜃樓,可是上無人罩着,下無人支持,這樓建得成麼?” 司馬逸茫然地搖了搖頭,發出長長的嘆息。杜青竹道:“司馬先生以爲每個人都渴望陽光,其實有些人只需要一盞能夠照亮身前身後的燈火,而在這方圓三五十里,杜某恰恰是那盞受他們歡迎的燈火。”
說話之時,一人遞上一隻方方正正,做工精細,篏着名貴珠寶的盒子。杜青竹打開盒子,裡面鋪着柔軟的白色絲綢,道:“有道是寶劍贈英雄,紅粉送佳人,也只有如此講究的盒子,才能裝斂司馬先生高傲的頭顱。” 說到此處,他指着遠處一座氣勢壯觀,雲霧繚繞的山頭,道:“司馬先生改天換地的決心,委實讓人敬佩,只是先生生不逢時,壯志難酬。杜家歷代祖宗就葬在那山上,待會先生駕鶴西去,杜某便將先生的軀體與在下先人葬在一起。別無他意,只想杜家後人能像先生一樣,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
司馬逸冷冷道:“恐怕莊主要後人引以爲戒,凡事八面玲瓏,見風使舵,萬萬不可似我一意孤行,自取滅亡。” 忽然之間,只聽得葉楓一聲輕叱:“起!”見得他和鮑春雷似蒼鷹一般,向上衝起數丈之高,居高臨下向杜青竹撲去。杜青竹之所以肆無忌憚,全仗挾持鄉民逼他們就範,一旦他們聯手製住杜青竹,其餘的人還不是樹倒猢猻散?
與此同時,聽得辛十娘厲聲喝道:“去!”那幾個心狠手辣的夥計唱着豪邁,怪異的曲子,手持宰殺牛羊的短刀利斧,腳步如風,往那些目瞪口呆的鄉民衝去。辛十娘護着司馬逸,道:“邪不壓正。” 司馬逸雙眼空洞無神,臉上每一塊肌肉都在抖動,抽搐,道:“你真的以爲一個人若爲了正義,自由而戰,就一定能贏得勝利?”
葉楓和鮑春雷卻不約而同,叫一聲苦。原來他們人在空中,方纔看清杜青竹與衆鄉民之間長着高高低低的雜草,草中閃動着一點點幽冷的寒光,顯然裡面埋伏了許多人。葉楓和鮑春雷相互對視一眼,身子下壓,手中的刀劍瀉出一片爛銀般的光芒,籠罩住這些雜草。 杜青竹道:“起!”
雜草中斗然躍起數十條身着黑色勁裝,容貌兇惡的大漢,人人手中舉着根白蠟杆長槍,如刺蝟身上的尖刺,斜斜指向蒼穹,形成一個錯落有致,進退有序的巨大槍陣,阻止了葉楓他們凌空下落之勢,倘若他們仍要一意孤行,勢必被長槍刺得渾身是洞。辛十娘冷笑道:“這個姓杜的不簡單。”
話音剛落,身後的酒店傳來巨大的爆炸聲,回頭望去,見得酒店火光沖天,濃煙滾滾。 山上那些燃放炮仗煙火的人,握着彎弓,將一枚枚攜帶着火藥的箭矢射了下來。奔到半途的衆夥計驚呆了,癡癡看着在烈火中倒塌的酒店,跺腳大聲怒罵。辛十娘怔了一怔,咬牙切齒道:“杜青竹,我~操~你祖宗十八代,殺!”
杜青竹笑道:“十娘,你就死心塌地做我的婆娘,給我生十個八個小孩吧!”衆夥計叫道:“殺!”卻立着不動,盯着右邊的小山包。 見得五六名漢子風馳電掣般地奔了下來,雙方合在一起,一句廢話也不說,便乒乒乓乓鬥了起來。這些漢子身手敏捷,出招兇悍,和衆夥計有來有往,絲毫不落下風。杜青竹朗聲笑道:“十娘,你看我準備得好周到,你還有甚麼理由來推脫?”
辛十娘緊繃着臉,一言不發。此時葉楓他們氣力衰竭,眼看就要從半空墮落下來,衆大漢發一聲喊,手臂伸得筆直,一根根長槍指向他們。 倆人忽然踡曲起一隻腳,另一隻卻伸了出去,似落在花草的蜻蜓,輕輕踩在一根長槍之上。持槍之人厲聲怒吼,長槍使力向上,意欲刺穿他們的腳板。
便在此時,耳中傳來豪爽的大笑聲,手中長槍只覺得一輕,倆人已經一個“鷂子翻身”,向前躍去,竟是把他們的長槍當做可以借力的跳板,離得杜青竹已是極近。杜青竹身邊不知何時多了幾名抱着嬰兒的少婦,愁眉苦臉,眼中帶淚,嬰兒放聲大哭,鬧得不可開交。 葉楓不覺心中一怔:“他想做甚?”一人喝道:“散開!”
衆漢子登時散開,卻不凌亂無序,每人之間仍然保持距離,遙相呼應。鮑春雷沉聲道:“葉大俠,咱們左右夾擊,並頭同進!”葉楓應道:“是!”長劍抖動,往左翼最前頭一人刺去。那人雙腳蹲下,紮了個馬步,使了個“巨蟒出山”,直直戳向葉楓心口。葉楓哈哈一笑,躍起五六尺高低,將刺來了長槍當作孩童玩耍的蹺蹺板,雙腳狠狠踩在上面。
那人虎口出血,把握不住,白蠟木槍桿彈起,把他的下巴擊得粉碎。那人悶哼一聲,坐倒在地,鮮血不斷從口中流出。後面的人吃了一驚,連刺數槍。葉楓微微一笑,躍到一邊。那人刺了個空,急忙回頭轉身,豈知長槍一緊,已被葉楓牢牢挾住。那人動彈不得,忍不住破口大罵,葉楓一記肘拳,擊在他的背上。那人仆倒在地,滿嘴泥沙。
衝擊右路的鮑春雷亦是好生了得,他不似葉楓手下留情,刀光閃動,已殺了數人。衆人見得他們神勇,難免有些心慌意亂。一人喝道:“大家一塊上,幹掉他們!”數人從幾個不同方向合攏一起,幾根長槍齊出,如一朵剎那間綻放的花朵,分刺葉楓的前後左右。葉楓待長槍逼近身前,猛地伸出左手,向長槍抓了過去。
這幾人皆是措手不及,只聽得一陣“卟卟”的白蠟木槍桿相互撞擊之聲,這些長槍疊在一塊,被葉楓抓在手裡。 這幾人不約而同的使出力氣,想將長槍生生從葉楓手中抽出,葉楓右手揮動,劍光一閃,長槍斷爲兩截。這幾人無處使力,往後便倒,一個壓着一個,似壘起來的鬆糕。葉楓從衆人頭頂越過,離得杜青竹更近了。
杜青竹託着一個白白胖胖的嬰兒,輕言細語逗他。幾人斜刺裡衝出,截住葉楓,長槍亂戳亂刺。葉楓穩住身形,唰的一劍,往一人左脅刺去。那人撲急了,露出了老大的破綻。 那人見得長劍刺來,卻收不住腳步,直直朝劍尖撞去,心裡驚駭至極,放聲大叫。葉楓的長劍早轉到一邊,右腳掃出,那人翻了個筋斗,跌入雜草叢中。
葉楓笑道:“我看到你了,不許走!”往左邊衝出幾步,一個準備偷襲他的人猝手不及,被他撞得四腳朝天,半天也爬不起來。另外幾人瞪着葉楓,槍尖顫抖不已,再也不敢上來。鮑春雷被一羣人圍住,不由狂性大發,刀刀見血。 杜青竹輕輕拍着嬰兒的後背,嘴裡哼着哄小孩的小曲。
葉楓道:“該結束了!”本想厲聲疾呼,又怕驚擾了嬰兒,硬生生將一句霸氣十足,殺氣騰騰的話,說成了好像在懇求杜青竹一般。杜青竹笑道:“就算你現在殺了我,便以爲萬事大吉麼?我死了之後,我的兒子,女兒,甚至只要是姓杜的,都會替我報仇雪恨!”低聲看着那嬰兒,陰惻測的道:“你也姓杜,是不是?”
那嬰兒受了驚嚇,大哭起來,手腳亂動。 葉楓怒道:“你……你……”杜青竹乾笑幾聲,道:“你只有把姓杜的小孩都殺光了,這輩子才能高枕無憂。”抓起哭鬧不止的嬰兒,朝着葉楓拋了過來。嬰兒母親“啊”的一聲,跳了起來,伸出雙手,來搶嬰兒。杜青竹飛起一腳,踹得她翻了幾個跟頭,冷冷,道:“你的孩子沒了,還可以再生一個,這方圓三五十里,若是沒了我杜某人,大家都得吃土喝風,真是個沒見識的蠢女人。”
女人不敢出聲分辯,額頭一下一下撞着地面,很快皮開肉綻。葉楓想不到杜青竹居然拿嬰兒當籌碼,不由得手足冰冷,滿腔怒火。忽然一人躍起,長槍刺向半空中的嬰兒。葉楓罵道:“去你媽的!”長劍揮出,那人的右臂脫離軀體,飛了出去,五指兀自牢牢抓着長槍不放。
杜青竹喝道:“上!”又抓起一個嬰兒,往右邊擲去,原來鮑春雷攻到近處。 葉楓騰出左手,去接嗷嗷大哭的嬰兒。豈知眼前光芒閃動,數根長槍刺到他身前。葉楓自然而然退後幾步,揮劍格擋。這時旁邊殺出倆人,兩根長槍挑向嬰兒。葉楓知道杜青竹的意圖,以這嬰兒爲誘餌,從而取他的性命,如果他是冷血無情,又是另當別論。
顯然杜青竹認定他有熱血,有俠氣,一定會用自己的性命,換取他人的性命! 是這樣的嗎?如今的葉楓已經身名狼籍,似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他的身上還會有熱血,俠氣,還會舍已救人麼?嬰兒一聲聲淒厲的哭叫,彷彿一把把尖刀刺在葉楓的心裡,他忽然發現自己有了無法形容的衝動,能夠感受得到血液在快速流動。
世上有這樣一種人,就算整個世界都與他爲敵,他仍然還有赤子之心,還想做些對世界有益的事,葉楓無疑是其中之一。 這個嬰兒也許長大之後會成爲像杜青竹一樣,十惡不赦的壞人,可是就因爲這樣的臆測,便可以讓他見死不救麼?倘若事事要想得久遠悠長,人人都要上天堂,那麼誰來做頭腦發昏,容易衝動的傻瓜?
誰願意大包大攬,替黎民蒼生下地獄?葉楓暗自嘆息:“我只想過奈何橋的時候,萬一孟婆問我:‘這輩子有沒有什麼後悔,遺憾的事?’我可以自豪的告訴她:‘我事事盡心盡力,好像沒有什麼遺憾了。’” 葉楓笑道:“我來下地獄吧!”不理會向他胸膛刺來的長槍,長劍一挺,劃過一道耀眼的劍光。那倆個刺殺嬰兒的人手腕中劍,長槍掉落。
葉楓伸出左臂,攬住落下的嬰兒。這嬰兒停止哭鬧,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盯着葉楓,格外動人可愛。迎面而來的長槍刺破他的衣裳,冰冷的槍尖已經觸及肌膚。葉楓輕輕嘆息,完全放棄了抵抗。 那幾人長槍忽然停止前刺,幾隻手點在葉楓幾處穴道,葉楓倒下的時候,聽得鮑春雷怒道:“操~你~奶奶的!”如泰山崩塌,轟然倒下,敢情是與他一樣的遭遇。
幾人牢牢將他們按住,長槍抵住要害。杜青竹喝道:“給兩位大俠放點血,否則司馬先生下不了決心!”這幾人應了一聲,槍尖劃破肌膚,登時鮮血長流。鮑春雷怒道:“有種的剁了老子的腦殼!”葉楓亦跟着破口大罵。 杜青竹陰陽怪氣的笑道:“葉大俠,鮑大俠稍安勿躁,待杜某人與十娘入了洞房,自會送兩位大俠去該去的地方。”
司馬逸毛髮直立,道:“拿刀來!”杜青竹冷笑道:“拿刀做甚?”司馬逸道:“你不是想要我的人頭麼?”杜青竹躬身拱手,笑道:“杜某愚鈍,跟不上潮流,只想守護一方平安,莫壞了幾百年所遵循的規矩,請先生見諒。”左足挑起鮑春雷的快刀,嗤的一聲,插在司馬逸身前,道:“鮑大俠的刀,最適合剁先生的腦袋了。”
司馬逸撥起快刀,緩緩擱在脖子上。此時他心裡想的是什麼?是後悔,還是自責?如果他不邁出這一步,也許他一輩子都不用面對殘酷的現實,他一輩子都有可能活在美夢中。可是他仍不後悔,他忽然發現,靠他一個人誠然無法扭轉乾坤,但像他這種傻瓜死得多了,總會讓某些人感到畏懼,不得不作出改變。
他哈哈大笑,右手斜轉,刀刃割斷筋脈,登時血如泉涌。鮑春雷眼珠子瞪得滾圓,放聲大哭。 杜青竹皮笑肉不笑道:“十娘,難道你還感受不到我的良苦用心?”也不見得他有任何動作,立在左邊的一個少婦啊的一聲慘呼,連同懷抱的嬰兒,斷爲兩截。幾個店夥計暴跳如雷,一時又無法戰勝對手,氣得哇哇大叫。
辛十娘笑道:“既然你誠心誠意要想娶我,我不妨實話告訴你,其實我有兩個綽號。”杜青竹道:“一個是飛天魔女。”說話之間,又殺了一對母子。 辛十娘道:“我性子過於彪悍,以至沒有男人敢惹我。”杜青竹道:“只要手段了得,母老虎也能變成小貓咪……”
他的臉上情不自禁充滿了自信,笑道:“我正好有那種讓大多數男人爲之羨慕的手段。”這次居然沒有殺人。辛十娘道:“我另一個綽號是‘亂室佳人’,縱然閨房亂得跟豬窩一樣,也休想我動手整理。”杜青竹笑道:“給你安排幾個勤快的丫頭,不就沒事了?”長笑聲中,兩對母子倒了下去。辛十娘道:“你的一片好心,我實在無法拒絕了。”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