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某日,晴。
陽光懶洋洋地照在華山派大院屋脊之上,反射出一層淡淡柔和的光芒,並不怎麼刺眼。畢竟秋將過去,冬將來臨。 大院約莫一兩百丈長寬。兩邊牆腳下襬放着十八般兵器。是那十八般兵器?矛、錘、弓、弩、銃、鞭、鐗、劍、鏈、撾、斧、鉞、戈、戟、牌、槍、扒。
數十名新弟子在大院內的空地裡站成三五排,演習着最基本的入門功夫。人人神色凝重,心無旁騖。然而入門不久,往往不得要領,某些方面處理得極其粗糙生硬。 有些威風凜凜,氣度不凡的招式,被他們使了出來,好像全身虛脫的人,一點精神氣也沒有。那些做師兄的,手臂伸出,剛健有力,令人不敢小覷。
但他們的腕上似綁了塊大秤砣,軟軟的垂了下去,怎麼也擡不起來。 比如說這一招“託天護地”,先出右手,橫在胸前,隨即提腰沉臀,最後左手下壓,護住腹部,確保上中下三路萬無一失。 可是到了他們這裡,畫風突變, 原本平平橫在身前的手掌,好像被人硬生生扭轉過去,五指緊握成爪,如吝嗇鬼抓住一塊肥肉,扣在自己的心口之上,任憑刀砍斧劈,雷轟電擊,休想他們鬆手。
那腰身的確挺得似標槍般筆直。但他們的臀部,墮得太過了,好像便秘的人,明明壓了一肚子的料,偏偏又屙不出來。於是前仰後俯,一條脖子也極應景的伸得老長,活似一隻已經吃飽,還想再來幾口的蠢鵝笨鴨。 有道是一步走錯,步步皆錯。既然臀部自甘墮落,左手豈能獨善其身?情不自禁往下多壓了半尺,護腹登時變成了護襠。本是足使自身安全,固若金湯的妙招,可是如今好像成了街頭賣藝的小丑,專門用於逗笑別人的笑料。
負責指導他們的那位師兄,臉皮早就掛不住了,大聲喝道:“你們把胸抓那麼緊做甚?人家是護住上身,你們是在做甚?想‘仙人摘桃’,還是‘惡漢擷珠’?”衆人忙不迭張開五指,手腕外翻,壓在身前。 這師兄冷笑道:“ 原來你們都會,爲什麼仍要那樣做呢?莫以爲我不懂你們的心思,想去採摘枝頭上的花朵,不學會武功,哪躍得過兩三丈的牆頭?”腰身輕輕扭動,躍上圍牆,摘下一朵淡黃色的小花,斜斜插在左鬢邊,一個筋斗翻了下來。
衆人目不轉睛地看着他,敬佩不已。這師兄道:“那個時候,你的手會放在自己心口上麼?”衆人皆是十幾歲的少年,哪曉得他話中有話,心道:“那放在什麼地方?對了,我明白了。”一齊把右手壓在左鬢上,遮住半個面孔,好像做了對不起人的事。 這師兄被他們弄得哭笑不得,喝道:“屁股撅那麼高做甚?是吃得太多,肚子不舒服,要急着上茅房麼?懶人尿屎多,說得就是你們這些沒有志向的傢伙。翹那麼高的屁股,人家一腳踢出,不跌出兩三丈纔怪!連牙齒一個也不剩。”
他擡腳作勢,便要往他們臀部踢去。衆人哎喲一聲,忙將臀部往裡縮了幾分。這師兄哈哈大笑,道:“這不就對了嗎?”他的眼睛仍在衆人身上來回打量,道:“肚子都被別人剖開了,各位還指望其他地方會安全的麼?” 衆弟子忍着笑,左手悄悄往上提起半尺。這師兄乾笑了幾聲,道:“不知道的人,還以爲華山派什麼時候,新開辦了採花大盜速成班,別的招數不去學,只會下三濫手段,傳到江湖去,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衆人聽他說得有趣,不由得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這師兄見他們漫不在乎,怒氣上衝,道:“好,好,好,個個都學好了本領不是?”衝着一人招了招手,道:“孫大勇,你出來!”孫大勇極不情願站了出來,垂手立在他身前。這師兄蹲下身子,紮了個馬步,拍了拍胸脯,道:“用力往我這裡推!你要是推倒了我,今晩我請你喝老酒!”
孫大勇心道:“小元子師兄每次說請我們喝酒,最後會鈔的還不是我們?是了,小元子師兄前幾天輸得身無分文,沒錢買酒,只好變着法子要大家請他喝酒了。”搖頭道:“我請你吃酒就是。” 小元子一怔,怒道:“你以爲我是其他門派的那些無賴,人渣?倘若新人不請吃飯喝酒,長得水靈的女弟子不被師兄吃豆腐,就會設法刁難你們?師父親自主持考覈,誰敢弄虛做假?推!” 孫大勇無可奈何,道:“師兄,得罪了!”用起全身力氣,雙掌平平推出。
他父親是個鐵匠,他自小在鋪子裡幫忙,故而膂力驚人。這些新人當中,就數他力氣最大。這一推竟似有千鈞之力, 小元子道:“大牛牯力氣也很大,可是有幾個人怕它呢?”孫大勇手掌按住他的胸脯,兩目圓睜,牙關緊閉。小元子卻是一動不動,神色自若,笑道:“你覺得怎麼樣?” 孫大勇吃了一驚,奇道:“我的力氣怎麼不見了?”小元子故作玄虛道:“因爲我的心胸是遼闊的海洋,再洶涌澎湃的河流,到了海里,便掀不起半點波浪。”
孫大勇遲疑着,道:“我不相信。”退後了十餘步,猛地發足狂奔,砰砰兩掌,重重擊在小元子身上。 衆人大驚失色,想不到孫大勇行事匪夷所思,不計後果。小元子若無其事接下他兩掌,仍在重複上一句話:“你覺得怎麼樣?”孫大勇笑嘻嘻的道:“我的力氣……”忽然呲牙咧嘴,淚水長流,道:“我的手……” 但見他的兩隻手掌平白無故的腫了起來,似蒸大了的饅頭。衆人不明所以,心道:“小元子師兄衣服裡藏着兩個蠍子,怪不得要孫大勇推他,莫非孫大勇有什麼事,得罪了小元子師兄?”
小元子知道衆人心思,掀起衣裳,露出白生生的肌膚,道:“我只有兩個吃什麼都不會長大,二十餘年如一日的奶奶,她們心地善良,絕不會咬人。”孫大勇氣得臉皮發青,道:“她們不咬人,我的手怎麼腫了?”小元子道:“武功練到一定程度,自然而然會生出力量,當然僅限於用在較弱的對手。碰到厲害的對手,你便要四兩撥千斤,以智取勝。” 他拖着孫大勇的手臂,輕輕一帶一送,孫大勇身不由己,坐倒在地,怒道:“有一個人,你肯定撥不動他。”小元子呵呵大笑,道:“莫非是石泰山?”
人羣中有人應道:“師兄,我可以挑戰你麼?” 衆人見到此人,既是暗自發笑,又替小元子捏了把冷汗,尋思:“這下師兄要出醜了。”這人不但高大魁梧,而且又黑又胖,長着一身橫肉,少說也有四五百斤。他在衆人之中,宛若尊鐵塔般,足足比別人高出一截,格外惹人注目。 小元子嘆了口氣,道:“我要是不答應你,以後你們還當我是師兄麼?”
石泰山一步一步走來,他落腳的時候,有意用了幾分力氣,踩得地皮微微顫抖,猶如一頭巨象,緩緩而來。 石泰山走到小元子身前,舒展手臂、轉動腦袋、伸伸懶腰,全身肌肉也隨之晃動起來,宛若衝擊岸灘的波浪,發出綿綿不絕的響聲。小元子躍起身子,用力蹦了幾下,垂頭喪氣道:“這個算你贏。” 衆人哈哈大笑。石泰山道:“我沒和你比這個,我從不拿長處欺負別人。”
小元子忍着笑,擺了擺手,道:“把你放倒在地,怕是你半天也爬不起來,到時又得去麻煩大家,算了,算了。”衆人附和道:“沒有七八個人,都擡不動他。” 石泰山道:“我都不怕,師兄怕什麼?”揮動兩個鉢盂般,大小的拳頭,從一左一右夾擊過來,且不說他招式多麼笨拙別看,單聽他拳頭所發出的呼呼風聲,足令人膽戰心驚。
衆弟子“啊”的一聲叫,幾個膽子小的,早捂上了眼睛。 小元子喝道:“一入江湖道,便是狠心人。連這個都不敢看,以後別人在你面前流血,倒在你腳下呢?”那幾人極不情願睜開眼睛。小元子說話的同時,雙手隨意伸出,搭在石泰山兩隻肉嘟嘟的拳頭上面。 石泰山只覺得兩隻拳頭被鐵箍鉗住,連掙幾下,卻難以動彈,實在想不通比他瘦幾大圈的小元子,憑什麼能讓他進退兩難。
孫大勇叫道:“你要當心了,師兄準備推你了,你臀部下沉,雙腳紮實,他便無計可使了。” 石泰山當下不及多想,臀部下沉,雙腳紮實。小元子笑道:“你爲什麼總聽別人的?人總要有自己的主張。”手臂緩緩絞動,似在擰乾衣服的水氣,石泰山龐大的身軀好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提起,離開地面,倏起飛了起來。 旁觀的衆人又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石泰山人在半空,心中說不出的害怕:“這一摔下去,屁股豈非得成幾千瓣,幾萬塊?我的媽呀!”忽然全身繃緊,雙臂指向蒼穹,莫非他要把天上的白雲,當成可以懸掛他的救命繩索?
小元子饒有興致地看着,笑道:“還差一口氣,再往上兩尺,你就成功了。”石泰山哇哇大叫,道:“怎麼不升反降呢?”就在此時,一人從院子外面衝了進來,哈哈一笑,道:“你爲什麼不打開翅膀呢?”伸出雙手,穩穩地接住了石泰山。 石泰山幾百斤重的身軀,在他手裡似羽毛般輕盈。來人滿身風塵,好像走了極遠的路。
這些新弟子根本就不認識他。石泰山道:“你是來拜師學藝的吧?”這人道:“對啊,這個華山派怎麼樣?武功厲不厲害?”石泰山從他手上滑了下來,道:“不厲害的話,能把我拋起來麼?” 他卻沒去想人家是怎麼把他接住的。石泰山肥胖的大手在這人肩頭用力拍了幾下,大聲道:“以後我就是你的師兄了,哈哈。”他指着小元子,道:“這是小元子師兄……”這人茫然道:“小丸子?牛肉丸子還是青魚丸子?”
石泰山氣極,一擰他耳朵,道:“是小-元-子-師兄,是元氣滿滿的元,不是肉丸的丸……跟書讀得少的人說話,真是累得很。”這人道:“因爲他精神飽滿,所以就把你拋了起來。”石泰山大怒,往他背後一送,道:“還不向小元子師兄磕頭?” 這人跌跌撞撞,向小元子衝去,道:“肉丸師兄,我來了……”雙腳一軟,便要跪下。
小元子苦笑道:“嘿,這不是要我的命麼?”搶在這人先頭跪下,道:“大師兄,你讓我多活幾年吧。” 石泰山嚇了一跳,顫聲道:“大……大師兄?”小元子道:“難道大師兄也有假的?”葉楓面有慍色,悻悻的道:“小元子,你太掃我的興了!”小元子笑道:“被師父知道大師兄向我行禮,恐怕我要到問心崖,面壁思過半年了。”
衆人入門之時,正值葉楓外出公幹,只聽過許多有關大師兄的故事,在其他師兄的嘴裡,大師兄簡直如神一樣的存在。人人不由得又是激動,又是興奮。葉楓眼光在衆人臉上掠過,笑道:“幾個月沒回來,又多了好多新面孔,華山派人丁興旺,師父事業蒸蒸日上,很好。” 他把一隻手搭在小元子肩上,道:“大家適應山上的生活麼?”衆人面面相覷,欲言又止。
葉楓道:“論年紀,我比你們大不了幾歲,大家都是年輕人,還有什麼好拘束,放不開的?”衆人聽得心裡熱乎乎的:“大師兄平易近人,一點架子也沒有。” 孫大勇道:“請問大師兄,我們到華山,也有幾個月了,然而武功毫無進步,是不是我們沒有領悟到奧妙厲害之處,還是我們腦子實在太笨?這到底是甚麼緣故?” 葉楓笑道:“你們的表現比我強多了,那時的我又笨又蠢,師父說的話,我是左耳進右耳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一個字也記不住。每一招式被我使得亂七八糟,莫說師父看得發笑,就連我自己也暗自發愁,難道我根本不是塊練武的料?”
他又道:“我躺在硬梆梆的牀上,苦思冥想了一個晚上,可是什麼名堂也沒想岀來。我苦惱至極,坐到門前的樹下,癡癡地發呆,只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笨的人。華山派有什麼適合我做的事?大慨只有去廚房打雜,餵豬,纔沒有人說我是蠢蛋了。” 衆人噗嗤一笑。葉楓道:“那時樹上正好有隻小鳥,長得瘦骨伶仃,好像大病初癒,它很想飛起來,無奈身體虛弱,又飛不起來。只見它無數次從樹上跌落下來,又無數次展翅飛起,經過無數次的跌倒,這隻小鳥終於飛上了枝頭,飛上了青天。”
葉楓嘆了口氣,道:“一隻生病的小鳥,尚且都沒有將自己拋棄,我一個有手有腳,四肢健全的男子漢,爲什麼要看輕了自己?我當下明白了一個道理,笨鳥先飛,勤能補拙。十遍練不好,我就練五十遍,練一百遍,直到練熟爲止。就靠這個笨辦法,我居然掌握了華山派大部分的武功。”
衆人眼中忍不住流露出敬佩之意。葉楓道:“人一旦立下決心,便沒有做不到的事。最可怕是連自己都失去了信心,那麼一粒微不足道的小芝麻,也能成爲壓垮自己的一座大山,所以千萬別灰心,彆氣餒,只要努力用功,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你們就是華山派的中流砥柱,傑出人物!” 小元子壓低聲音,道:“你說話的口氣好像師父,真了不起。”葉楓也低聲說道:“我倉卒間找不到合適的話,只好把師父的話稍作改動,拿出來矇騙大家了。”
衆人卻聽得熱血沸騰,尋思:“世上無難事,就怕有心人,只要用心去做,沒有做不好的事。” 小元子扮了個鬼臉,繼續低聲道:“這幫人本來是我帶的,如今被你蠱惑得神魂顛倒,以後誰還會聽我的?”他和葉楓二十多年的交情,私底下什麼話都敢說。葉楓也笑了,眯着眼睛笑了,道:“我是大師兄,總該向他們說幾句話吧?師父也沒你霸道。” 衆人見他們交頭接耳,鬼鬼祟祟,均以爲他們在商量大事,哪知道他們居然在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小元子白了他一眼,臉上仍帶着笑容,道:“師父早給大家分派好任務,你在外面遊山玩水,揚名立萬……”
葉楓幾乎要跳了起來,急得額角青筋根根凸出:“我在外面遊山玩水?下次讓你去好不好?我次次都倒貼私房錢。”小元子道:“我和傅涯幾個不成器的,留在山上教新弟子,大家各司其職,井水不犯河水。你縱使是大師兄,也不能手伸得太長,還講不講同門情誼?”葉楓道:“你說甚麼話?我不講同門情誼,便不會給你們帶酒了。”說着拍了拍背在身後的包袱,只見高高鼓起一塊,多半是一罈酒。
小元子據着嘴,忍住笑道:“大師兄在山下華陰城先買一罈酒,爾後使水兌出好幾壇,分別送給我們幾個……”葉楓瞪了他一眼,道:“你們不是一樣待我的麼?我有怪話連篇麼?”小元子道:“唉,的確沒有。” 葉楓笑道:“你滿嘴胡柴,是不是該打?”突然間衣䄂拂動,挾着一股凌厲的風聲,一掌往小元子劈去。不僅衆人吃了一驚,就連小元子也嚇了一跳,大叫道:“你幹什麼?”葉楓笑道:“看看你這幾個月武功有沒有長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