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俘虜(一)

俘虜的日子,生不如死。

秦絡披散着頭髮,赤着雙腳,雙手被反綁身後,斜靠在囚車內。他雙目無神的望向天際,看着車外一望無際的草原,以及遠方連綿不絕的山丘。夕陽透過雲層迸射出來,散發着金晃晃的亮光,給茫茫大地增添幾分絢麗的色彩。

這是和陽城迥然不同的風景。秦絡默默的感嘆着,陽城作爲大楚的京都,自然是富麗堂皇。此時正值春季,陽城此刻定是百花爭豔,古木蒼翠,到處一派生機盎然的氣象。然而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了,因爲他,再也回不去了。

一夜之間,國破家亡。項羌族攻破了皇宮,俘虜了數百名皇室貴胄,以及大量的官員百姓。大楚的老皇帝和太子相繼自盡,其餘的皇子公主也或俘或死。堂堂一個國家,就這樣滅亡了。

項羌在陽城燒殺搶掠一番後,帶着他們這些俘虜,返回草原。項羌本是遊牧民族,抓他們這些俘虜,無非是作爲人質讓家人交贖金。如果交不出來,就會給貴族充當奴隸。秦絡乃是大楚官員,此次也不幸被抓,同其餘人一起遠離故土,來到了這片陌生的土地。

尤記剛被抓來時,項羌士兵給所有青壯年一頓殺威棒。他們全部被捆綁雙手雙腳,跪成一排。身後的馬鞭起起落落,猶如舞娘手中的紅絲飄帶,隨風揮舞。只不過其中夾雜着點點鮮血,浸透了整片天際。

“啊!”秦絡聽到旁邊有人受不住,開始哀嚎。然而他還來不及憐惜惹禍上身的其他人,身後便痛得一緊,第一鞭已落在了身上。

鞭子的滋味,自然是不好受的。幾鞭過後,秦絡隱忍的喘息聲越來越重,明明不過初春,春寒陡峭,然而他的鬢角處卻流下豆大的汗珠,順着俊俏的臉頰緩緩滴落。

十幾鞭過後,背上已多處破皮,血染衣衫,而責打還在繼續。馬鞭重重落下,抽向傷痕累累的臀背,平添了幾筆顏色。秦絡的身體搖搖欲墜,面上冷汗涔涔。縱使不是斷骨錯筋,這種皮肉之苦,亦讓人無法忍受。

他聽着旁邊哀聲連連,唯有咬緊早已失去血色的薄脣,不吭一聲,忍受着非人的痛苦。

“秦大人。”

有人小聲換他,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秦絡回頭,只見那人和他一樣,被捆着雙手,頭上頂個大包,身上衣服被鞭子抽得破破爛爛的。秦絡認了半天才認出來,原來是戶部的左侍郎。

“趙大人?”秦絡輕聲問道,他沙啞的嗓音中,透着幾分清冷。

那人點點頭,緩慢的挪到秦絡身邊,悽慘的問道:“項羌要把咱們押去哪兒?”

“青雲。”秦絡道,“去年求和,我隨使團去過青雲部,就是沿着這條路走的。”

青雲部,拓跋氏,草原四大部落中,最兇殘的一個部落,也是誕育王者的家族。現在的項羌可汗,就是青雲的拓跋昊。

趙侍郎瞬間就絕望了,這下羊入虎口,還有生機嗎?

南方早已春暖花開,可一到西北,又彷彿回到了冬季。秦絡蜷縮在囚車內,任由風吹雨淋。然而他們這些官員還算是幸運的,很多人連囚車都沒有。百姓們被捆綁着雙手,頂着寒風瑟瑟發抖。他們在士兵的鞭打下,踉蹌着前行。很多人承受不住,倒下後再也起不來了。

突然,後方又送來了一批俘虜。這些人都是些老弱病殘,雖在囚車內,但也被折磨的不輕。衆人憤怒,抓壯丁也就算了,沒想到項羌連婦女和孩童都不放過,然而卻是敢怒不敢言。那邊的隊伍中時常傳出婦孺的哭泣聲,項羌士兵心煩,拿起鞭子抽向囚車內,罵罵咧咧的讓他們閉嘴。

隊伍中人們哭得反而更兇了。士兵再度拿起鞭子,朝他們抽去。一個婦人趕忙捂住孩子的嘴,將他緊緊抱在懷着,用自己的背抵擋下身後的鞭刑。

看着他們,秦絡心頭不是滋味。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弟弟,不知道會不會也被敵人抓住。正想着,突然發現對面囚車中,有個孩子低着頭靜靜的坐着,不哭也不鬧。可惜長髮遮住了臉,看不清是誰家的孩子。

“這又是羣什麼人?”一個管事的士兵用項羌語問道。

押送的士兵答道:“是那天晚上逃走的,追了好久才抓到。估計都是貴族夫人小姐少爺,肯定能撈一大筆贖金。”

秦絡曾在禮部當官,又出使過項羌,自然聽得懂項羌語。他再次細細打量着對面幾輛囚車,果然看到認識的人,正是幾位大臣的公子哥。此刻他們早已沒有陽城的囂張氣焰,一個個都蔫了。

然而秦絡,何嘗不是春風得意過。他乃寒門貴子,御筆欽點探花郎,當官不過五載,便任禮部郎中,官居五品。他原是陽城中人人稱讚的天才,前途無量。可惜生不逢時,正當亂世,大楚和項羌連年開戰,烽火不息。一朝城破被擒,只得淪爲了階下囚,任人宰割。

秦絡本是有幾分傲骨的, 然而被俘虜的這幾個月,讓他的所以尊嚴皆化爲灰燼。開始或許想過反抗,也想過自盡。但一想到自己年幼的弟弟還不知去向,他心有牽掛,只得漸漸麻木,和大家一樣苟且偷生。

秦絡本以爲自己的心會慢慢死去,直至妥協。可他沒想到的是,在這天夜晚,項羌將俘虜們關到一起,秦絡正準備睡覺時,突然有一人闖入了他的視線,讓他看到了希望,也讓他的心活了。

此人正是縮在角落中,不哭不鬧的那個少年。剛開始時,他混跡在婦孺中,並不顯眼。秦絡雖然多看他幾眼,卻也沒太過在意。可到了晚上,大家被趕入臨時牢房關押後,少年在一男一女的掩護下,偷偷移到了秦絡這邊,輕聲喊他:“秦大人。”

秦絡眯起眼,打量着眼前三人。一個老頭,一位婦女,帶着一個十多歲的孩子。他疑惑道:“你是?”

少年揭開凌亂的頭髮,露出一張熟悉的臉,竟然是六皇子趙瑞澤。秦絡大吃一驚,短短几日,六皇子憔悴了不少,眼睛紅腫,面色慘敗。那灰頭土臉的樣子,和宮中那個嬌氣的皇子判若兩人。秦絡暗歎一聲,可憐六皇子終究沒能逃出魔爪,還是被抓到這裡了。

“六……”秦絡頓了一下,“您怎麼,也被他們抓了?”

“這事說來話長。”那位年長的老者壓低聲音,慢慢道來,“老奴帶着主子,好不容易安全逃出了皇宮。可沒想到,到了陽城門口,項羌又開始抓城內貴族,還是專挑衣着華麗的。”

看來是爲了錢,秦絡心道。雖然六皇子不幸被抓,但看情況,似乎項羌人並不知道,他們抓的人是皇子。否則六皇子早就被重兵嚴守,哪能見到秦絡?

“秦大人。”那位婦人也開口了,“如今主子被抓,我們也不知該怎麼辦。萬幸遇見了大人您,您可得幫幫我們殿下啊。”

秦絡曾任翰林院侍講學士,和六皇子有過幾面之緣。此次六皇子落難,環顧四周,也就認識個秦絡,不得已求他幫忙。而秦絡身爲漢人,自然也希望皇子能逃離出去,爲大楚保留一絲血脈。

秦絡想了想,分析道:“他們抓這批人,不過是爲了要更多的贖金,暫時應該沒有生命危險。你們一定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要讓被俘的官員看清殿下的臉。很多人在鞭子下,極有可能背叛大楚。殿下的身份,不要再告訴其他人了。”

“這是自然,我們也是看秦大人曾是主子的侍講,纔來求助的。”老宦官說道。

不愧是宮裡的老人,果然想的周到。秦絡點頭,又對老宦官道:“還有就是,你身份容易暴露,最好先不要跟着殿下。至於殿下的安危,你要是放心,交給我吧。”

太監的確是個定時**,瞞一兩天容易,時間久了,很難不被發現。老宦官點頭道:“老奴懂得,那主子就拜託您和奶孃了。”

“大伴……”六皇子眼見要和從小陪他長大的老宦官分離,頓時眼眶紅紅,戀戀不捨。

老宦官也老淚衆橫,然而依舊強顏歡笑的寬慰道:“主子,老奴不在時,您自己多多保重。”

六皇子沉默的點點頭,無奈的接受了這一事實。秦絡早就知道,六殿下是乖巧有餘,勇猛不足。他是所有皇子中最聽話的,也是最沒野心的。

這樣一個從小錦衣玉食的人,如今卻面臨着國破家亡的變故。秦絡儘可能的多多照顧着他,護着他不受虐待。有人見秦絡這麼護着這個孩子,心中起疑。他便對外稱,這是自己戰亂中失散的弟弟。

還好六皇子很安靜,經常低着頭,和外人一句話都不說。有些官員並不能進內宮,近距離見到皇子,更無法將眼前這個瘦弱的孩子,和皇族子弟聯繫到一起。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幾天,一直都相安無事。可秦絡不僅只是保護皇子,更重要的是讓他逃回大楚。而且六皇子多待一日,則多一分危險。可惜秦絡不過是一個俘虜,自身難保,敵兵看守森嚴,根本沒有機會讓六皇子逃離。

如此,不能強攻,只能智取了。

隊伍走過幾個月後,終於進入了青雲的領域,再過幾日,便可抵達丹陽城,那裡相當於是項羌的京都,有着十幾萬重兵把守,更難逃脫了。

被俘以來,秦絡一直在暗中觀察着這隻隊伍,偷聽士兵們的談話。他從中得知,這隻隊伍的將領名叫郭爾訶,此人兇殘又好色,每日傍晚會讓下面的人挑選姿色不錯的女子,若有人反抗,直接打死喂狼。

然而這幾日,郭爾訶突然規矩起來,不再每夜凌|辱女子了。聽聞,是因爲可汗的三王子要過來例行犒賞軍隊,郭爾訶不得不收起色心,忙着接待王子。

關於三王子拓跋冽,秦絡還是聽說過一二的。他是可汗幼子,更是嫡子,從小備受寵愛。雖然年僅十四歲,卻在母家的幫助下,和大王子拓跋冿爭鋒相對多年,不分勝負。

奪嫡,不僅大楚有,項羌也有。秦絡冷笑,看來草原,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和平。

三王子來的時候,郭爾訶爲表功績,將俘虜們被捆綁着雙手,趕到空地上整齊的跪下等候。他們等了很久,跪到雙腿發麻,頭暈目眩之時,那位王子終於來了。

秦絡微微擡頭看着前方,只見一名身穿黑衣的貴族公子打馬而過,路過他們這羣俘虜時,投下漫不經心的一瞥。少年仿若高高在上的神明,眼神冰冷,毫無溫度。然而秦絡沒有想到,自己和這位少年糾纏不清的一生,便是從這裡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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