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香院此時安靜的很,鳳於曳端坐於涼亭。仿若前朝的事情都與他無憂。太后的壽宴被前日裡凝歌的一個曲子一鬧騰,纔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太后敗興而歸,怒火沖天。那被關在天牢里人事不知的凝歌就倒了黴,苦的連口水也沒有得喝。
這些消息都斷斷續續的傳進鳳於曳的耳朵裡,他也只是聽着,一雙手閒來無事撥弄着琴絃,眼神似乎要透過亭子下面幽幽的湖水看進最深處去。
凝歌會怎麼樣呢?
做了那樣大逆不道的事情之後不過是死路一條,她也不過是他漫長的復仇路上一顆小的不得了的棋子罷了。只是爲何他會爲一個棋子寢食難安?
爲何因爲她在牢中垂死掙扎而心中愧疚?
琴聲黯啞,和主人一樣似乎是有話訴說,鳳於曳撩撥着那琴絃,顫巍巍的好像是在撩撥自己的心事。
唔……那女人,還曾肯定的說:“你不會。”
不會什麼呢?他終究還是爲了一己私仇辜負了那樣一個不會。
忽然有侍衛匆忙來報:“王爺,皇上來了。”
鳳於曳挑眉,唯一思忖才淡淡揮手道:“不見。”
手下的琴聲驟停,空氣中安靜的連侍衛的抽氣聲音都聽得清楚。這邊話纔剛落音,涼亭外就傳來一聲冰冷的迴應:“不見也要見。”
鳳於曳側首瞧着滿身怒氣橫掃而來的鳳于飛,今日一身玄色長衫,以金線織了雙龍戲珠的圖案在袖口和襟口滾了邊,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狐狸皮的大氅,半披着垂在地上。
“皇兄看起來心情不大好,不知是從何處來呢?”鳳於曳陡然眉目含笑,一時之間春光滿園,叫鳳于飛幾乎花了眼,以爲是窺見了小時候的鳳於曳呢。
小時候,他們一處長大,感情好的要穿一條褲子。這個小他四歲的弟弟頗受恩寵,似乎永遠於世無憂,也總是這樣溫軟的對他微笑。
只是如今朝堂上風雲變幻,華太妃一死,即便是鳳于飛千方百計想要保住華太妃這唯一的心肝寶貝,鳳於曳卻再也不是從前那個純真愛笑的少年了。
也不過是片刻恍惚,想起那臨近死亡的女人,他心思又動了動,解了身上的大氅交給長彥,坐定在鳳於曳對面。
“凝嬪的事情是你做的。”鳳于飛肯定道。
撩撥着琴絃的手微微停了一下,擡起頭看着鳳于飛粲然一笑,“是。”
月華如水傾灑在靜謐的院落,枝椏落在地上的影子雜亂無章的疊在一起,黑壓壓的看在眼裡,讓人心裡莫名的發堵。
那人明晃晃的的笑臉讓鳳于飛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的顫了一下,心裡好似有密密的繡花針有一下沒一下的扎着,隱隱約約卻是絕對不能忽略的疼。
“你承認了?”鳳于飛的臉上閃過一絲難以置信,卻又像是意料之中。
熟悉的曲調從鳳於曳的指尖流淌出來,比凝歌所奏更多了幾分悽楚,只是那彈琴的人的臉上卻仍舊是灼灼的笑,眉眼微挑的看着鳳于飛,卻是一句話不說。
驚墨!
昔年華太妃一曲“驚墨”驚絕了天下,今朝卻是要那人的性命了。
鳳於曳不復慣常的冰冷,一邊彈琴一邊笑:“皇兄,你不覺得這琴聲分外美好麼?可惜……這樣的琴聲被灌上了淫詞豔曲的罪名。不能爲人入耳,實在是可惜……”
鳳于飛蹙眉,攏在袖中的手指扣緊,許久才轉開目光道:“這麼多年過去了,你依舊恨母后。”
鳳於曳仰頭大笑:“好皇兄,你記得你的母后大肆慶祝的日子是母妃的忌日?當年你身子羸弱,日日照拂你的是我的母妃。可是你呢?用滿天滿地的大紅去爲她祭祀?”
鳳于飛被鳳於曳眼角眉梢的諷刺閃的心中一陣刺痛。
華太妃,說到底是鳳於曳的生母,卻也是他的養母。他所有的有記憶的年少時光都是在華太妃懷裡長大,她給他最好的,可是她百年之後身死鳳于飛卻不能光明正大的叫她葬入皇陵。不,準確的說被太后定罪之後的華太妃連牌位都不準有,何況祭祀?
一個是辛苦經營的親生母親,一個是已經故去的養母。兩面爲難,只能爲生者祈福,照顧好鳳於曳纔算是交代。
不管鳳於曳在這宮裡如何的興風作浪,鳳于飛都能忍。即便是犧牲了前朝辛苦經營的人脈也要保他安好。
只是這樣還不夠嗎?
“你可記得你纏綿病榻,滿身水痘的時候。是誰不顧傳染之嫌親自照拂?你可記得你是吃誰的乳水長大?皇兄,皇弟可是連母妃一口奶水都不曾喝過……小時候,皇弟羨慕你整日纏在母妃懷裡,而我只有乳母。長大了,那個用血水滋養的人居然是殺了母妃的罪魁禍首,你說……黃泉之下,母妃會不會笑自己愚蠢?”鳳於曳笑着笑着就掉下淚來,和着那緩緩訴說的琴聲無比的淒涼。
“曳兒……”鳳于飛聽得倒退了兩步,死死的攥住自己的袖口沉默不語。
鳳於曳有些惱恨的看着鳳于飛,一字一句道:“如今母妃不在了,你早就該在皇弟和太后之間做出一個抉擇,要麼就放我離開,要麼就替母妃報仇。”
鳳于飛本能的低喝:“不可能!”
這兩樣事情都不可能,如果放了鳳於曳離開了,太后不會放過鳳於曳。鳳於曳留在深宮裡也不會放過太后。他們互相陶照,他夾在中間無人理解。
鳳於曳冷笑:“皇兄,你不過是個懦夫罷了。你早就知道留我在深宮裡會有今日的結果。何苦還來追問爲何是凝歌?不僅僅是玉瓏國公主,你身邊的嬪妃都會在我和太后的夾縫中死去。”
“凝歌根本就不是凝歌,你們從頭到尾都算計錯了人。”鳳于飛若有所思道。
鳳於曳長髮飛揚,聞言低下了頭悶悶道:“我知道。”復爾又擡頭目光炯炯的看着面前的鳳于飛,勾脣冷笑道:“她不是那個被你惱恨的凝嬪,所以從前我叫她活着。現在……我只想要她死。”
“她初嫁過來的時候我就見過,卻不想她嬌弱的很,半分經不起調笑。我好奇你仇人的女兒在你這裡會有什麼樣的待遇。你對她不好,我偏要對她好。只是當年的凝歌太過古板,死活不肯上我的鉤。三年後再見面,我繼續了從前沒有繼續的事情,豈不是相得益彰?心裡過不去的不過是你們,和我無關。”
鳳於曳能奏出幽冥那樣的曲子來吸引人去看自己的前生,人也如同小諸葛一般聰明會頂。在第一次瞧見凝歌的時候就看出了這人身份詭異,命格之前一片空白,和真正的凝歌完全不同。
這樣的凝歌似乎更加叫人矚目。即便是鳳於曳壓抑不住也是情理中事。
鳳於曳把勾搭皇嫂的事情說的明目張膽,裡面有張狂的挑釁,鳳于飛聞言卻不知道該是要哭還是要笑。
鳳於曳說罷,擡眼看着面前的鳳于飛道:”你愛上了她。即便她的一切都是未知的。那麼她就是最好的利器。太后和你,中間夾雜着凝歌。這樣的戲還真是精彩呢……是嗎皇兄?”
“你看錯了。三年前孤不稀罕這樣的女人,三年後孤依舊不稀罕。”鳳于飛解釋道。
鳳於曳聞言忽然冷笑了兩聲重複道:“不稀罕……皇兄又何須解釋呢?”
只能隱約從鳳於曳的臉上讀出幾分嘲諷無奈,鳳于飛皺眉,沒有回答鳳於曳的話,反而無奈問道:“你這算是知錯了嗎?”
鳳於曳點了點頭,似乎是在說着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眉眼間都是風輕雲淡,倔強道:“不,我只是告訴你這件事情是我做的。”
淡淡的晚風吹過涼亭,讓人覺得絲絲涼意,鳳于飛盯着一臉淡然的鳳於曳,許久才說道,“她信你。”
只此一句就亂了鳳於曳精巧的指法,緊緊盯着鳳於曳的鳳于飛將這細微的變化盡收眼底,心中突然閃過一絲酸楚,爲那個不知生死的女人。
鳳於曳微微的垂下眼眸,已然辜負了,那何必說些動聽的話,而且在最開始的時候,不就已經將這樣的心思算計進去了嗎?
這樣的結果,不也早在意料之中麼?
換了一首曲子,與“驚墨”全然不同的曲調,只是這彈琴之人依舊是笑語淡淡,好似鳳于飛是專門來聽他這個弟弟彈琴的一般。
鳳于飛惱由心生,心中一陣翻江倒海的疼痛襲來:“曳兒。”有頓了頓,才徐徐說道:“是不是凰九?”
鳳于飛冷峻的眼眸死死的盯着對面人的眼睛,壓制住自己心裡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憤怒,一字一頓問的清晰。
鳳於曳臉上的表情終於是有了些許的動容,但也只是一閃而過而已,不等鳳于飛及捕捉就已經消失不見,好似一切只是鳳于飛一時的眼花而已。
“皇兄想多了。”
指尖微挑,收了最後一個音符,鳳於曳將修長的雙手輕輕按在琴絃上,眉眼間依舊是粲然的笑意,“跟皇嫂沒有半分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