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靜悄悄。
煤氣路燈沿路亮起。
橙黃色的光芒照射範圍狹窄,不足以照亮整條街道,留下大片大片的黑暗。
燈光照耀處就彷彿潮汐後的水窪。
黑暗處則像乾涸的沙灘。
一片水窪,一片水窪相連。
沙灘則將水窪包裹。
黛西·萊絲莉坐在哈里森麪包房前臺階上,整個人抱腿蜷縮在黑暗裡。
她的姐姐艾琳·萊絲莉幫哈里森太太收拾完麪包房的餘下工作,已經累的睡着了。
她這才偷偷爬起遛了出來,坐在麪包房門口獨自發呆。
她衣着單薄,依舊是那件黃色的長裙。
街上寒風呼嘯,刮刺她白皙的臉頰。
夜雨綿綿,溼潤她長裙和凌亂的髮梢。
她在瑟瑟發抖,卻不爲所動。
她點綴着幾粒雀斑的顴骨上方,兩隻藍眼睛盯着左手怔怔出神。
左手拇指與食指捏着一朵玫瑰花。
玫瑰花顏色紫紅,花瓣完整,每一瓣都在燈光下反射着金屬光澤。
黛西·萊絲莉輕輕捏着玫瑰的花瓣。
它堅硬、冰冷。
她將之放在小通天鼻下輕嗅。
它沒有任何香氣,只有一股淡淡的銅味兒。
黛西的腦子裡又不禁浮現起贈與她玫瑰的人面容,以及見到他時的場景。
……
她正要拿着好心的哈里森夫人給的錢,去找裁縫幫姐姐和自己一人做一條新裙子。
卻在街上看見了身穿深藍色教士袍的他。
他早就不似她年幼時記憶中的那副英俊尊容,笑容燦爛。
而是滿頭銀髮,愁容滿面。
可她還是認出了他,就彷彿見到他時有一種聲音在告訴她:“那個人你不會忘記,就算他化成灰,你也不會忘記!”
當時她氣急了,怒火中燒。
沒想到,怒火真的燒着了旁邊一間房子。
當那間房子燒着時,她頓時慌亂了。
她懼怕火焰,怕火焰像奪走自己的所愛一般奪走無辜之人的所愛。
“你可以放心,那裡沒有人!”男人面容愁苦,彷彿永遠化不開的寒冰。
她這才平靜下來看着眼前的男人。
隨後有人趕來救火。
男人走入了對面的小巷。
她就靜靜跟在後面。
他們盯着大火被撲滅,聽到有消防員說在裡面聽到詭異的嚎哭,但着火的房間裡並沒有人!
她聽到消防員們的議論聲,就不自覺地發抖。
她腦海裡浮現一幅幅紅色、紫色混合的畫面。
她的每個噩夢裡都有那些畫面。
畫面裡成片成片的玫瑰被踐踏。
二十多個木屋組成的小部落裡火光沖天。
無數的哭嚎從裡面響起。
房屋在熊熊火焰中倒塌。
雷霆一樣的響聲此起彼伏。
男人們倒下,女人們也倒下。
他們的額頭上、胸膛處、肚皮上都有一個個血洞。
一股股殷紅的血液從血洞裡冒出。
再然後是萬鈞雷霆一般的爆響。
她只覺得畫面裡的她是眩暈的,頭疼的要炸裂一般,耳膜都彷彿被撕裂。
她看到母親的耳朵裡在冒血。
母親的手捂着她的耳朵,母親自己的耳朵卻要承受那全部的“雷聲”。
姐姐艾琳想要幫母親捂住耳朵,卻被母親嚴厲的呵斥。
然後艾琳就捂着自己耳朵,滿臉淚水。
……
在那時不時襲來噩夢裡,她一直能聽到尖銳刺耳的嚎哭。
每次聽到那些嚎哭,她都會嚇醒,然後瑟瑟發抖起來。
……
此刻,她也無助的顫抖着,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身穿教士藍袍的中年男人。
她想殺了他。
第一次,她有了這麼可怕的念頭。
她卻沒想到,中年男人突然抱住了她。
她顫抖的身體忽然在那一刻靜止了。
她突然感受到一股寧靜,彷彿中年男人胸中有一片永遠平靜的大海。
然後中年男人就放開了她,說道:“罪孽終要被洗盡,罪人也會爲之付出代價!”
她不理解。
她問:“爲什麼?爲什麼當年要那樣做?”
中年男人道:“人有時候會因爲親近的人做出錯誤的選擇,即使那個選擇會讓他悔恨終生,永不好過,可選擇已定,過去無法更改!”
“那你當初爲什麼不再狠心一點?殺了我和我姐姐,一了百了!”她問道。
“因爲我當時好像看到了一朵玫瑰,一朵最漂亮的玫瑰!”中年男人道。
說着他從衣兜裡拿出一朵玫瑰,遞給她。
她並未接過。
他放在了她腳邊。
他放完玫瑰後轉身朝小巷外走去。
走到巷口時,他忽然回頭道:“明天早上,帕斯頓酒莊,某人會在那裡!”
說完他便轉身揚長而去。
……
看着手中的銅玫瑰。
黛西·萊絲莉眼神迷惘。
當回憶到那個男人離開小巷前的話,她的神情一震。
她悄悄跑回哈里森麪包房。
在裡面翻找起關於帕斯頓酒莊的報紙。
當看到報紙上帕斯頓酒莊主人的畫像時,她渾身再一次止不住的顫抖。
畫像上名叫帕斯頓的中年男人。
他雖長着一副發福面孔,但那懸膽鼻和一雙貪婪的眼睛卻讓黛西·萊絲莉立刻認出了男人的身份。
“派斯!”黛西訝異的叫出男人的原名。
她腦海裡回想起村落裡招待他們時,長着懸膽鼻的派斯抱着杜松子美酒貪婪狂飲的場景。
她牙關緊咬,憤怒的火焰差點從嘴裡噴薄而出。
但她仍舊壓制情緒,她怕自己的憤怒會讓好心的哈里森太太失去養活小約翰的麪包房。
她更怕吵醒了已經熟睡的艾琳。
她低頭看着手中的銅玫瑰。
她輕嗅它的味道。
她記得在那個她們最後藏身的祭壇地洞裡,到處都是這樣的味道。
“罪孽終要被清洗,罪人也要爲之付出代價!”
黛西的腦海裡不斷地想起身穿深藍色教士袍中年男人的話。
她好像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她心中一個瘋狂的念頭在生長。
她感覺自己彷彿置身在一朵烈焰玫瑰之中。
仇恨是烈焰的柴薪,憤怒是綻放的花瓣。
她將報紙隨意丟回桌上,悄然出門。
……
綿綿的陰雨停止了。
她在每一盞煤氣路燈下走過。
橙黃色的燈光照耀在她棕紅色的長髮上,映照出淡淡的紫紅色。
她彷彿一隻擱淺在水窪裡的紫紅色海魚。
不斷地在水窪間跳躍。
一會兒陷入黑暗,一會兒跳向光明。
只是她的光明並非明媚的白,而是帶紫的紅。
那紅是銅玫瑰的花瓣,是凝固的血液,是怒火的顏色。
……
她一路奔跑着,絲毫不覺疲憊。
怒火爲她止餓,復仇欲幫她解乏。
她從沉沉的無光黑夜,跑到遠方矇矇亮的拂曉。
她看見畢加里河畔有幾座雕樑畫棟。
她趁着看門的呼呼大睡之時,堂而皇之地溜進酒莊裡。
她躲在存放裝着杜松子的酒桶的酒窖旁。
四處都是熟悉的故鄉酒的味道。
她心想:這樣的魔鬼卻住在仙宮裡,整天享受着從別人那裡奪來的瓊漿玉液,卻也沒遭受到哈里森太太口中正統神靈的懲罰,當真是可笑。
她不是不禮敬神靈,只是覺得懲罰罪人是復仇之人該乾的事情。
她的目光如鷹隼一樣銳利。
她好似獵豹一般蟄伏,靜待着獵物。
她看到兩匹毛髮黝黑光亮、肥碩健壯的希爾馬拉着四輪馬車緩緩駛入正門。
帕斯頓從馬車上走了下來,還有一個斯文有禮的男僕爲他放下木臺階。
他身頭上的高頂禮帽把他不甚挺拔的身高拔長。
他整潔的黑色外套、內裡的絲質襯衫、鑲金手杖,恐怕哪一件都可以抵得上哈里森太太幾年的營收。
黛西緊緊盯着這個名叫帕斯頓的中年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