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這些天夜間我都睡得很不踏實,常常會半夜醒來,本想回到這裡一個人安靜的獨處就能有所好轉,可這晚,我輾轉反側都沒睡得着。
同時耳朵敏感之極,外邊一丁點動靜都會傳進來。
他有半夜起來過,腳步緊急往洗手間而去,然後嘔吐聲一下一下傳過來。我的心頭髮緊,剋制住想要出去查探的念頭,直等到聽見踉蹌的腳步聲走在客廳,辨別出來似乎又去冰箱拿了啤酒,然後回到了客廳沙發裡。
隔着一扇門,他不知道我在屋子裡,我知道他在客廳,這便是我跟他的距離,跨越不過。
天亮後我躺到八點才起身,給肖東發了一條短信請半天假,頭一天上班法院也沒事太緊要的事,肖東立即就回短信批准了。
就在臥房的浴室裡漱洗,等完畢後走至門邊微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拉開門走了出去。無意外的,周瑜還躺在沙發裡,茶几上明顯又多了幾灌新的啤酒罐。
在我擡步時沙發裡的人陡然坐起,我被嚇了一跳,他沒睡着?!
周瑜一臉懷疑地看着我,目光中還有渾濁,口裡喃喃而道:“我又做夢了嗎?”
默看着他,如果是夢總要被戳醒的,我輕聲開口:“周公瑾,今天是初七了,我已經請好假了。”
周瑜酒都沒怎麼醒,自然是不能開車了,他把鑰匙給了我由我來開。
往民政局的路不陌生,彎彎繞繞過着街道口。今天可能都是第一天上班,所以路上很堵,一個紅綠燈口已經等了有半小時了。想及民政局門口不可能有車位,我開始提前尋找附近的停車場,最後把車停在離了有一站多路的位置。
轉眸去看打從上車後就沒出過聲的周瑜,他靜坐在椅子裡,目光直視前方卻像是沒發覺車已經停下了。我出聲提醒:“下車吧。”
他愣了愣,茫然來看我,瞳孔聚焦後才恍然過來,緊隨而至的是沉痛。
我沒再去看,轉身推開車門走下了車,就在車邊等着他。
待周瑜走過來時我把車鑰匙遞了過去,他低眸去看,嘴動了動沒說出話來,最後默然接過了鑰匙。兩人並肩而走,似乎誰也沒有打算打破此時喧囂中的寧靜,就默默地走着,一直走到民政局門口時我下意識地看了眼掛在牆上的牌子,那底下有貼了提示單——結婚請上五樓,離婚二樓。
忽覺腕間一緊,周瑜抓住了我的手,迴轉過身,看見他徑自埋着頭也不看我,更不說話。
我有點明白,他是在跟自己做最後的較勁,哪怕晚踏進那門一步也都是好的。不想催促,但是這樣耗着沒有意義,我鈍鈍地看着他指骨發白的手,輕喚他的名字:“周公瑾。”
他震了震,握在腕間的力緩緩鬆開,手指一點點收回。
我體味到了他內心的絕望。
或許將來的某一天我總會發現,以爲的情求不得,扒去各種不堪的外表,不過是一場鬧劇。當局外人都明明白白看到愛情存在的時候,往往當局者迷。
而這時候,原諒我沒有這麼高深的道行,因爲我是當局者。
最後他流連不去的指尖,是被我拉開的,那一刻,連我自己都覺得殘忍。
“我們進去吧。”
再次拿到紅本的時候,我從沒覺得紅色是這般刺目,幾乎是立即就塞進了包裡,但不可避免地看見周瑜將紅本一直都抓在手上,直到走出門也沒放進大衣口袋。
黑色的大衣原本他穿來很筆挺,如今卻顯得有些大了。
他忽然頓步我也沒防備,直接就撞在了他的背上,摸着鼻子擡頭時他轉過身來,眸光幽柔而問:“我可以再牽你的手嗎?”
我沒反應過來,“什麼?”
他說:“想最後再牽你的手一次,怕以後就沒機會了。”
鼻子一酸,眼眶裡就多了溼意。
爲他那句——怕以後就沒機會了。
我跟他自這刻分開起,朋友難當,戀人不再可能,只會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你不作聲我就當你默認了。”他徑直而道,並抓了我的手。
沒有掙扎,任由他抓了去慢慢向着停車場而走。
心裡想其實該就在這裡分道揚鑣的,他是警察,自然懂酒駕的危害,他的車子停在那裡也不一定非得我去開。但這些念頭就在心裡滾過而已,我沒有說出來。
“賈小如。”周瑜喚了我一聲,“你一直都沒有給我機會表述完整,現在婚已經離了,我心裡的一些想法不管你想不想聽,我都想說說。”
“首先不管你信不信,我愛你。以前覺得男人說愛太矯情,我對你的那點心思早八百年前你就該知道了,也用不着我多此一舉地來說。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來愛是要說出口的,愛你如果不告訴你,就跟沒愛沒區別。”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也不太確定。可能是我高考的那個晚上我在樹下吻了你,可能是中考的那三天你跟我朝夕相處裡,我發現了自己心態的轉變。從彆扭地不想承認和不願被你知道,到忍不住靠近你,到第一次對你表白,你說感情不純粹,可我沒覺得其中對你有一點不純粹。”
“再後來,我細數過與你父親有過的接觸,用手指頭都掰得過來。說怨恨並不恰當,小姨給我造成的心理影響遠還沒到仇恨的地步,只能說我不喜歡你的父親。由於交集太少,即使不喜歡也不會刻意,只是在你滿懷興奮帶我去看你父親魔術表演時表現得沒那麼感興趣。”
“關於魔術表演,我本沒資格去評價,可由於中間夾了一個你,不得不接觸到,而且一度你受你父親影響還學了魔術。所以那段時間我確實對你父親很排斥,以致於平安夜那晚你找我去看錶演,內心裡就不怎麼想過去,正好撞上覓子跟衛萊出事來找我。當時我想不到後面會發生的事,卻在今後的無數個日夜懊悔——那個晚上爲什麼我沒有去劇院找你。”
“那個晚上我站在你身後看着你哭,除了內疚心疼外,還有害怕。心裡頭慌到不行,生怕你將你父親的死全都算在我頭上,跑回家就衝動地提出要跟你結婚。那會兒只想着娶你護你一輩子,但適得其反,最後竟是你向我提出了分手,那天我嚐到了心痛的滋味。從那之後到我們結婚,以爲最大的痛莫過於此了,可當你對我說離婚時,我才發現心痛不過爾爾,心碎纔是真正的切膚之痛。”
周瑜的這番話是遞進式的,沒有刻意去渲染濃郁的情感,只是說了一個我不知道的、他的心路歷程。他坦誠了對老爸的排斥,也道出了背後夾藏的情緒。
說不震驚是假的,甚至我的雙手都發麻,被他抓握的手指也僵直着。
頓下步子,我們已經走至了停車場。
“你找人幫你把車開回去吧。”我突然開口提議。
他偏轉過頭來看我,“你怎麼走?”
“我出去攔車或者手機上叫車就行了,上午我有請假,並不趕時間。”
他默了一瞬,“不能再一起吃個飯嗎?”
下意識地想到是散夥飯,那吃起來會是滿嘴都是沙的感覺吧。我搖了搖頭,“不吃了。”
周瑜沒有再強求,只低了頭視線落在仍然拽着我的掌上,頓了片刻才慢慢鬆開,我的手自由垂落於身側。聽見他說:“那你先走吧。”
“周公瑾,你喝過酒不宜開車。”
他笑了笑,“放心吧,我不會酒駕的,就在這邊等人來。”
點頭,輕道了句:“那我走了。”
轉身時,雙眼模糊成一片。
大約是走到腿彎痠痛才恍然想起自己並沒有攔車,不知道走過了多少個路口,時間卻是已經過了下午的上班點。我翻找包中手機,正想要給肖東電話,心念翻轉間我緩緩回過身,目光沉定在那熟悉的身影上。
周瑜一直跟在我的身後,就如那次我生氣一個人走了很久,一回身看見了他。
我蹲了下來,一下把臉埋在了膝蓋裡。
如果學法律成爲律師讓我武裝起來,性格從柔軟變得強硬,但是在周瑜面前我根本就不堪一擊。他一個行爲、一句話,都能讓我情緒崩潰。
身邊多了一雙腳,頭頂傳來周瑜的嗓音:“賈小如。”語氣沉痛而無助。
我沒有把滿是淚痕的臉擡起來,只嗡着鼻子祈求:“周公瑾,能不能就這麼算了?”
“算了?”他輕詢。
“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們已經離婚了。”
“我就是想確定你坐上了車,可是我看着你一直走一直走,害怕你像上一回那樣走得太遠回不來。”他也蹲了下來,而且雙臂將我環住,“每一次你難過的時候就喜歡一個人走路,我不放心,總要跟着的。賈小如,咱們是離婚了,但不是老死不相往來,我不可能放任你獨自走在路上不管的。”
“我現在就坐車。”擡起臉的同時快速用衣袖擦了擦臉,猛然起身往路邊衝,快速攔下一輛出租車就鑽了進去,卻忍不住回眸看車窗外,只見周瑜還蹲在原處,目光幽灼地看着這邊,距離逐漸拉遠。
我的手伸進包中,死死摳住那個硬本子,淚卻又忍不住涌了出來。
終於離婚了,從此與他再沒有法律上的任何關係,會在今後形同陌路嗎?如果會,那麼回頭過往的這麼多年,回憶起來都會感到疼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