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下她們就自在不起來了,皇帝一來,康泉頓時戒備森嚴,不得隨意走動,不能任意出入,連果子也不能想吃什麼就讓人去摘什麼來。四公主原來已經邀了幾位親近要好的夫人作伴,現在她們也來不了。
小冬不怎麼厚道的想,也許宮中氣氛一直嚴肅沉重,皇帝也需要出來透口氣兒?
皇后李氏怎麼說,也是皇帝的結髮妻子。李家多年來對皇帝助益良多,皇后先後生過三個孩子,只有三皇子一個活了下來,並且健康長大。
小冬跟隨內侍穿過長長的走廊,石階一重重朝上去。
“郡主進去吧,皇上就在裡面。”
小冬朝他微微點了下頭,她一邁進門,身後的紗簾就落下了。
小冬腳步微微一頓,繼續朝前走。絲履踏在地板上輕巧的沒有一絲聲音,可皇帝還是察覺她來了。
“小冬嗎?過來吧?”
皇帝大概也是剛剛泡過溫泉,頭髮還沒幹,上頭用支玉簪彆着,下面就散着,也沒戴冠。小冬行過禮起身,不經意地發現,皇帝的鬢邊,不知何時竟然有銀絲夾雜其中——
不知不覺間,她長大了,皇帝也老了。
“你坐一會兒,那邊書架上有書,你翻着看看,待我把這些看完再和你說話。”
小冬應了一聲,皇帝低下頭看摺子,可見人雖然是出來度假了,心還是不能跟着一起休息。
屋裡沒有宮人服侍,皇帝伸手拿杯,裡頭已經空了。小冬拎起壺來往杯中續水。她陪安王和趙呂看書時,這些事情做得非常習慣順手。
等她將茶遞上,皇帝卻沒伸手來接。
燭光映在小冬臉上,她現在早就褪去了稚氣,眉眼秀雅,氣質沉靜,脣邊常帶着一抹溫和的笑意,宛然就是他一直在想着念着的那個人的樣子。
“皇上?”
皇帝回過神來,將茶杯接了過去,似乎是爲了轉開注意力,問了句:“你今年,十七了?”
“到年底就十八了。”
皇帝微微出神。他既然不說話,小冬也跟着沉默。
“時間過得真快。”
嗯,許多人都有這種感嘆。一直朝前趕,要做的事情太多。等你終於停下腳來想喘口氣的時候,回頭卻發現自己錯過了許多的風景。時光這樣東西,總是當時不珍惜,過後痛悔莫及。
因爲人們往往都爲了求得一個結果而努力,等到真的得到了,卻發現自己忽略了那曲折的精彩的過程。
而結果,有時候往往沒有過程來得重要。
因爲人生,本來就只是一段過程。從出生,就註定了只有死亡這麼一個必然的結果。而屬於每個人的不同的東西,就是他們擁有的過程不同。
這個感觸,如果不是小冬兩世爲人,也體會不到。
她不知道皇帝特意把她叫來做什麼。
雖然論血緣,皇帝是她的伯父。可是論親疏,他們並沒有太多交集,甚至——好象這樣單獨的在一起說話,只有過一兩次。
“你小時候的事情,還記得多少?”
小冬怔了一下。
皇帝是想追憶姚青媛嗎?
小冬垂下眼簾,輕聲說:“記得不多。進學之前的事情都模模糊糊的。”
皇帝沒讓她這麼溜過去,更明確地問:“你還記得你母親什麼樣子麼?”
記得。
小冬又想起那一年,那一段時光來。姚青媛的屋子裡總是不透風的,每次胡氏抱小冬去見她,時間都不長。有一天,小冬記着,她心裡惶恐,不敢直視姚青媛的眼睛,就低着頭,一直看着牀頭邊的案几。那裡擺着一隻盤子,裡面盛着冬日裡很少見的黃澄澄的梨子。那果子的味道很香,沖淡了屋裡的藥氣。姚青媛大概以爲她想吃,讓人把盤子端過來,拿了梨子遞給她。
她的手,那時候已經很瘦了。
“不太記得了。”
皇帝並不顯得很失望:“也是,那時候你還小。”
這個話題實在讓小冬難以招架。和皇帝談自己的娘?不知道皇帝接下去還會不會說別的?他要是回憶起兩人的情史來,小冬可沒那麼豪放豁達的堅持下去。
在她心目中,父親只有一個。
安王。
而母親,當然是父親的妻子。
皇帝呢……咳,頂多算個前男友吧。
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情,安王都不愛提,皇帝還要提起來做什麼?
他如果真是曠世難遇癡心不渝的悲情男主,小冬還有興趣同情他一下。可是皇帝又不可憐,除了皇后,他身邊前前後後的有過多少女人啊,這真是數都數不過來吧?只怕皇帝也未必記得住他一共有多少女人。明貴妃也好,宋淑妃也好,還有更年輕的婕妤美人才人……掖庭宮裡龐大的美女隊伍,環肥燕瘦任憑挑選,要多年輕有多年輕,要多新巧有多新巧。
一個專一的男人回憶初戀情人,那是值得尊重的。
但這事兒安在皇帝身上——好吧,小冬的臉上,也是很尊重的。
“……我進去的時候,她正在跳蓮花舞,穿着一件雪白的衣裳……”皇帝搖了搖頭:“就象昨天的事情一樣。”
小冬肚裡嘀咕,照這麼算的話,昨天你還看她跳舞,今天你就娶滿了三宮六院,您老真是神速。
不知道是不是哪路神仙正好聽到了小冬的祝禱請求,搭救她的人終於來了。
高女官行過禮,稟告說:“太醫已經看過了,四皇子只是貪吃了些涼的瓜果才腹泄的,並無大礙。”
皇帝點了下頭,小冬忍不住問:“四皇子身子不適?”
皇帝把他也帶來了?
按說也不奇怪。成年的兒子要擔當責任,最小的那個還在牙牙學語,四皇子現在正是乖巧聽話的年紀,適宜帶了出來一起散心遊玩。
“嗯,你和他也投緣,就去看看他吧。順便轉告他朕的話。要是再有這麼一次,下回可就不帶他出來了。”
小冬低聲應了,隨高女官一起出來。
“四皇子安置在沉香閣,我送郡主過去吧?”
“高姐姐事情多,不用陪我了。”開玩笑,好不容易能鬆口氣,再同這個一本正經的高女官一起?這不是自找麻煩麼?
四皇子住的沉香亭也不遠,四皇子懶洋洋地靠在牀頭,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帳簾上的穗子。
“還沒睡?”
他轉頭看了一眼,一下子翻身坐了起來:“小冬姐姐?”
“別起來了,我聽說你不大舒服,過來瞧瞧你。”
“沒什麼事兒……”四皇子有點忸怩:“就是鬧肚子。我說什麼沒什麼,身邊的人非小題大做,還請了太醫……”
“不要大意,這會兒天氣還涼,真作下病可就有**煩了。”
“小冬姐姐你什麼時候來的?姐夫也來了嗎?”
“我比你們早來了一天,我和六公主她們是一同來的。”
“我還是頭一次來溫泉行宮。原先還以爲這裡和宮裡一樣,都是砌得方方正正的池子。結果來到這兒見了,才知道全不一樣。”
“砌的池子也有,還有隨山勢而建的在外頭的泉池。”小冬說:“有一年我們是冬天來的,天下着雪,池子上水霧瀰漫,遠遠近近的山巒,亭臺池閣,都被雪和霧遮得嚴嚴實實,天地間靜得象是隻剩下了這一池水,只有你一個人。”
四皇子悠然神往:“只可惜現在不下雪。”
小冬笑着說:“你等冬天時再來就是了。”
“嗯,我一定要來。”四皇子說:“到時候把姐夫也一起叫上吧,他去過的地方多,見的人也多,知道好些旁人不知道的事。上回……”
四皇子看來似乎有什麼話想說,可是猶豫了再三,並沒有開口,小冬雖然有點納悶,也沒有出口問他。
小冬把皇帝的話轉述給四皇子,四皇子站起來肅手聽完,才問:“姐姐你從父皇那裡來的?”
“嗯,皇上叫我去說了一會兒話。”
夜已經深了,小冬沒有久坐。她出來時,四皇子一定要送她。
他從宮人手中接過燈籠來:“小冬姐姐,來,我走前頭。”
康泉氣候溫暖溼潤,四季如春。四皇子到了這裡,性子也顯得活泛了,提着燈籠在石階上蹦跳,一點看不出他纔剛鬧了半天肚子。小冬怕他絆着跌倒,緊緊跟在後頭,倒走出一身汗來。
“坐觀亭……”四皇子提着燈籠照着匾上的字念出來:“姐姐就住在這裡嗎?”
“對。進來坐坐吧?”
“不了,天兒不早了,我明天再來尋姐姐說話。”
“好,你也早點兒睡,路上多當心,別摔着了。”
四皇子笑笑:“我知道。”
小冬解了頭髮,梳洗了上牀。
她有點納悶,皇帝今晚叫她去,到底是想說什麼的?要是高女官後來沒打斷,他下面還會接着說出什麼事來?
姚青媛不管怎麼說,也已經嫁給安王了,成了皇帝的弟媳婦。當年的事情再提起來又有什麼意思?
小冬搖搖頭,翻過來覆過去的睡不着。剛成親時她不習慣身邊多了一個人,可是現在卻覺得身邊空落落的,平躺着也不舒服,側躺着也不舒服——
人的適應性真強,習慣也真是可怕。
她現在已經不習慣一個人睡了。
————————————
昨天被蚊子叮了好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