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母臉上閃過一絲尷尬的神情。
李氏話裡有話,她能聽不出來?可是她能說啥啊?人家大喜的日子,自己要是鬧起來,她閨女頭一個就饒不了她。你別看那丫頭平時不吭聲,凡事心裡有數着呢!厲害起來連她這個當孃的都害怕。而且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這話一點沒錯,那丫頭,心裡向着婆家人呢!
劉母笑笑,跟着李氏進了屋。都是女眷,也就沒啥避諱的了,兩人進屋看了鄧氏,看看孩子,順便也跟鄧氏打個招呼。都是拐着彎的姻親,自然也都是熟悉的,當初劉氏生孩子的時候,鄧家人也到場了。
“喲,這小妞妞,長得真俊啊!”劉母倒是語氣真誠的說了兩句話,由衷不由衷就不知道。
李氏也不管她嘴裡的話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只要大面上過得去行了。都是親戚,也不至於爲了這麼一點小事鬧得雞飛狗跳的,況且這劉母可比許氏強多了。
劉氏一面誇了小妞妞幾句,一面用眼睛打量了幾眼一旁的林氏,接着嘴巴就不由得張大了,“這是,這是升子他大姐?咋變模樣了呢?”
劉氏的嫂子捅了她一下,暗示她小點聲,別把孩子吵醒了。
其實才出生三天的孩子,也聽不着什麼動靜。
“嬸子好。”林氏尷尬的笑了笑,劉母的驚呼確實讓人有些不自在。她本來是沒想回這屋的,哪知道鄧氏吃完飯後,鄧母要幫着撿碗筷。鄧母是鄧氏的親孃,但對於林家來說,那可是客,這種時候能讓人家動手?
林氏想都沒想,就把那碗筷接了過來。鄧母和鄧氏的嫂子都跟她搶着幹這個活兒,非說她身子重,不能受勞累,還好李嫂過來了,把東西拿了下去,不然的話這兩人指不定還要跟她撕巴多久呢!
不過,人家母女顯然是說完悄悄話了,鄧母一直邀請她進這屋聊天,她不好意思拒絕,就來了。她好歹也算半個主人,總不能把人家晾在那兒吧!
就這麼會兒的工夫,劉母和她嫂子就來了。
劉母上下打量了林氏好幾眼,心想看來閨女的這個大姑姐,是真發達了!以前不是沒見過,臉色發黃,瘦得跟皮包骨沒啥兩樣,穿的不好,身上也沒啥頭飾,手也粗的厲害。
那時候劉母是瞧不起林氏的,捎帶着,也不把李氏當回事。心想你瞧你給你自己閨女找的那叫啥人家,連飯都吃不飽,還沒到三十呢,看着跟老白菜幫子似的。
可現在呢,人家穿得是細棉布衣裳,衣裳上頭還繡着花呢!頭上那明晃晃的金飾,差點晃瞎自己的一雙老眼,臉龐也白了,人也胖了一些,看着也水靈了不少,活脫一個二十出頭的少婦啊!再摸摸這手,喲,可真是滑啊!不過話又說回來,她這頭上戴的是不是赤金的啊,別是鎏金唬弄人的吧?看着,不像,沒準還真是赤金的。
哎喲喲,這可真是有大造化了。這一根簪子,能買多少雞蛋啊!
劉母頓時覺得不平衡了。
林氏被趙氏瞧得臉龐發紅,不是她矯情,而是劉母的眼神實在是太過火熱了,讓她有些吃不消。於此同時,劉氏喂完了壯壯,也得知了自己親孃和嫂子過來的事,於是匆匆的抱着孩子來到了西屋。
說到底,劉氏是有些不放心自己的孃的,她那個人倒不是有多壞,只是眼皮子有些淺,看到啥都咋咋呼呼的。她怕自己的娘鬧笑話,連忙抱着壯壯進了西屋,結果真就讓她看到了尷尬的場面。
自己娘緊緊的拉着大姐的手,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人家頭上的簪子看,瞧她那模樣,恨不能馬上撲過去,把那簪子摘下來咬咬是真是假似的!
劉氏來氣了。
今天是妞妞的洗三禮,你是孩子拐着彎的姥姥,這種場合是不是應該以孩子爲主?說兩句漂亮話,問問鄧氏受沒受罪,囑咐她調養好身子……實在不行,你跟我婆婆聊會兒天,幫忙招待一下親朋好友也行啊!
可是她娘呢!居然拉着大姐沒上沒下的問,一副要吃人的架勢。她這是眼皮子淺的毛病又犯了,看着大姐如今過得好了,總是忍不住往上湊!
劉氏心裡壓着火氣呢,進屋的時候,臉上雖然沒有太死板的表情,可是抿成一條直線的脣,還是泄露了她在生氣的情緒。瞭解劉氏的人都知道,她這個人脾氣雖然好,可是有些事情上卻是分毫不讓的,生氣的時候就喜歡抿着脣。
劉母是生她養她的,看了劉氏那個樣子,哪裡會不知道女兒是在生氣。她訕訕的放下手,尷尬的扯了扯嘴角,明顯帶着討好意味的喊了劉氏一聲,“蘭香,你咋纔過來。”
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劉氏也不好數落自個兒的娘,她悶悶的道:“娘,人都快到齊了,正好你幫我帶壯壯,我好上廚下幫着張羅一下。”
劉母連忙道:“哎哎,把壯壯給我,我帶着。”說着伸手來抱壯壯。
大概是有日子沒見劉母的關係,又或者是感覺到了自己孃親身上的悶悶不樂,本來不怎麼怕生人的小壯壯,突然就鬧起彆扭來了,扁了扁小嘴,一副馬上要開嚎的架勢。
劉氏連忙對婆婆道:“娘,我先把壯壯抱回屋去,讓我娘和我嫂子帶着。您忙您的。”
李氏懂兒媳婦的意思,覺得這樣做也挺好,省得大喜的日子再鬧出啥笑話來,“去吧,讓壯壯跟姥姥好好親香親香,有日子沒見了,壯壯都不認識姥姥了。”
劉氏抱着壯壯轉身出了屋。
劉母尷尬的笑了笑,又說了幾句場面話,這纔出去了。劉氏的大嫂則是把一直拿在手裡的小籃子放在了炕上,對鄧氏道:“這是給你和妞妞的,她嫂子你可別嫌棄。”
壯壯洗三的時候,跟現在的季節差不多,鄧氏給壯壯做了一套特別喜慶的小外衣,孩子百天以後就能穿起來,那料子還是絹絲的呢,一直留在她的箱子底裡,沒捨得拿出來用。那時候鄧氏還沒有身孕,鄧母怕劉氏生了孩子,而且還是生了個小子的情況下,自個兒閨女會受氣,所以才咬牙把那塊料子拿了出來,給壯壯用了。做了一身小衣裳,一個小帽子,還有同料同色的小鞋,鞋底是鄧氏親手納的,可軟和了。除了這套衣裳,鄧母還給孩子準備了一個小被子,幾身貼身穿的小衣裳,料子都不錯,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和錢的。
到了鄧氏這兒,劉母也不想拿太寒磣的東西來應付。她這個人雖有攀比之心,可是總體來說還是不錯的,至少在人情世故上,沒啥大的差頭。劉母不但給鄧氏拿來了五十個雞蛋,籃子的最上頭,還有一塊水粉色的小花布,一看這顏色,就知道是給小妞妞準備的。
“她嫂子,嬸兒,我和我婆婆的手藝都不咋太好,怕把這布料糟蹋了,這布是給妞妞的,以後等她大點了,就讓她娘或者她奶給她做新衣裳穿。這雞蛋是給她嫂子的,家裡攢的,你們可千萬別嫌棄。”
李氏暗暗點頭,自己這個親家母,雖然有時候糊塗,但大方向還是不錯的,至少爲人不摳索。
“她嫂子,你這話說得,你們能來我們就高興了,拿了這麼老多的東西,樣樣實在還費心思,我們要是還嫌棄,那不是成了不知好歹的了?”李氏笑着接受了,還道:“一會兒啊,我得好好謝謝親家母,多敬她兩杯。”態度熱情,絲毫看不出任何不高興的地方。
劉氏的嫂子暗暗鬆了一口氣,道:“那我先出去看看壯壯去,回頭有啥事,嬸子就叫我,別拿我當外人。”
“哎,一定的。”
李氏把她送了出去,轉回身進了屋,她當着鄧母的面,把那塊花布拿起來道:“老大家的,這塊布娘給你鎖櫃子裡去,以後做啥你自己說了算啊!這雞蛋,就給你和壯壯吃!”說完她拎着籃子出去了。
鄧氏感激的應了一聲,隨即看了她娘一眼。
鄧母也不得不承認,李氏能把事情做到這個份上,真的是沒得挑。兄弟倆還沒分家呢!不管是洗三,百天,只要是大夥隨的份子,哪家不是老人收着東西?到時候也好還人情。可是李氏這個做法,真是,開明太多了。
林氏覺得自己在這屋待着有些不合適,就道:“嫂子,你跟大娘說話,我出去瞧瞧去。”
“哎。”
林氏挑簾子出去了。
“閨女,你婆婆是個好人啊。”琢磨了好半天,鄧母只能說出這麼一句話來。
鄧氏點了點頭,她跟她娘一樣,都是有話憋在肚子裡,不會說出來的那種嘴笨的人。不過她知道好歹,也知道日後自己該怎麼做。
再說劉氏,抱着壯壯回了屋,一臉的不高興,現在屋裡沒有外人,她也不用端着了,可是心裡的火氣卻怎麼也降不下去。
劉母一看閨女這樣,就知道要壞事。說起來,她怕自己閨女這個事兒,也不是啥秘密了,不僅她怕,老劉家全家上下,誰都怕。
爲啥呢?
每每一提起這個,劉母都要忍不住唉聲嘆氣一回!當年這丫頭才五歲,她大哥,二哥也不知道是衝撞了哪路的神仙,得了急病,眼瞅着就要嚥氣了。劉父和劉母急得呀,一宿的工夫頭髮都白了一半兒!那時候劉家剛剛分家了,他們剛被分出去,手裡頭也沒啥積蓄。劉氏的大伯和兩個叔叔,都把自己兜裡的銀子捂的死死的,說啥不肯拿出來救人。劉氏的爺爺,奶奶倒是有想救孩子的心情,這倆得病的畢竟都是男娃,是老劉家的根!可當老兩口看到兩個孩子進氣多,出氣少,臉上都是紅疹的時候,嚇得轉身就跑,更別說掏銀子了。
他們以爲孩子得的是疫病,生怕兩個孩子給他們傳染了,還說疫病沒得救,這錢掏出來肯定就打水漂了。
劉母哭的昏天暗地的,最後實在沒法了,才找了靠譜的伢儈來,要把大女兒賣了,給兩個兒子看病。不管怎麼着,她都不能眼看着劉父的香火斷了,因爲劉母在生小女兒的時候傷了身子,大夫都說她不能生了!她的兩個兒子就是劉父的香火,她再怎麼着,也得舍了姑娘,把兒子救下來。要不是小女兒才一歲多,剛剛斷奶沒人要,她都想把小女兒賣了換錢呢!
重男輕女,這是那個年代所有人都有的想法。
就這樣,才五歲的劉氏被賣進了趙家,雖然當時籤的是活契,本不該賣那麼多錢,但趙家的夫人一眼就看中了劉氏,說這個孩子合自己的眼緣,八字生得也好,就多給了一些錢。
這筆錢,救下了劉氏的兩個兄長,劉父劉母拿着這筆錢去了鎮上,這才把兩個兒子的命給救回來!後來他們才知道,兩個孩子不是得了疫症,而是吃了花生,過敏了,纔會起疹子,上不來氣。
從那以後,劉氏的兩個哥哥就再沒碰過花生。
劉氏在趙家一待就是十年,直到十五歲,才因爲家裡湊夠了錢,又趕上府上的夫人要做善事,這才把她放了出來。要不然的話,她還指不定要在趙家待多久呢!畢竟贖身的時間還沒到,她想出趙府,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因爲這個,老劉家全家上下都念着劉氏的好!因爲他們都知道她在趙府裡活得不容易。身爲奴僕,沒有話語權,沒有自由,活得比那牛馬還不如!才五歲的劉氏每天天不亮就起來,跟趙府裡的管事婆子學規矩,學禮儀,稍有差池就要遭受一番打罵。犯錯以後還會被關起來,不給吃喝,那種身體和心理上的雙重摺磨,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的。
還好劉氏是個很堅強的人,把一切都忍了過來,而且約束自己儘量不犯錯,凡事多長個心眼,去揣摩主子的心思,努力看透他們爲何喜,爲何悲。就這樣,她終於熬到了贖身這一天,順利的走出了趙府。
也因此,劉家全家上下都對她懷着一份愧疚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