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真好。太陽高懸,空氣中飄散着潮溼的,卻並不難聞的泥土味兒,陽光照在人的身上,暖暖的,沒有夏日炎炎,烈日當空的那種讓人頭暈眼花的感覺,比起冬日裡的暖陽來,更添了幾分神清氣爽的感覺。在牆根背陰處,綠色而溼。潤的苔蘚默默無聲的生長着,它的存在對於院子裡的阿貓阿狗來說,似乎毫無意義。但是誰又敢說,自己存在這個世界上就一定是有意義的呢!
周小米坐在小馬紮上,看着桌子那頭的林儒平,他才三十多歲,在後世,正是一個男人奮起勃,發創業的時候。可是林儒平呢,似乎有點不得志!他這三十多年活的,要比一般人辛苦得多,少年喪父,失去了繼續求學的機會,好不容易成了婚,可惜又多年無子。眼看着弟弟成了家,又先於他一步成了父親,大舅的心裡恐怕有些不是滋味吧!就算現在他有了小妞妞,到底是個女兒啊,在古人的腦子裡,總不如兒子來得那麼稱心如意吧!
如果有朝一日,小舅舅讀書了,出人頭地了,可大舅舅還是個普通的莊稼漢,獵戶,那可怎麼辦?
要知道林儒升會有機會讀書,完全都是依靠林儒平的。現在這個家裡的生計,基本上也全是靠他打獵來維持的。林儒升或許還要讀很多年的書,未來的幾年,大舅還要幫着小舅舅一家養孩子,不出意外的話,李氏只要活着,倆兄弟就不會分家,那麼大舅舅就得一輩子擔着這個責任。
只因爲他是這個家的長子,所以就要承受這一切?萬一將來小舅舅功成名就之時,做不到回饋,兄弟之間起了齟齬怎麼好?那時的林儒平,會不會覺得自己這麼多年的付出都成了玩笑?
周小米一開始還覺得或許自己想得有點多,可是沒事的時候,她越想越覺得,有些事情還是未雨綢繆的好。萬一日後兄弟二人反目,你讓林氏怎麼辦??手心手背都是肉,一個兄長,一個弟弟,都是一母同胞的血親,她能幫誰?而且鄧氏忠厚簡單,劉氏呢,人雖不壞,卻是一個頗會爲自己打算的人,如果日後倆兄弟之間真的出現了什麼問題的話,劉氏一定是林儒升的智囊,而鄧氏呢,心軟的勁一上來,沒準兒還會拖林儒平的後腿。
所以,一定想一個辦法,讓兄弟二人站在同一水平線上。至少,要是林儒升和劉氏記着林儒平的付出,也要讓林儒平的付出有所回報。
“你看什麼呢?”林儒平自己,或許還沒有意識到周小米想的這個問題,他只知道他是林家的長子,是老大,就有責任照顧弟弟妹妹,贍養老孃。他一直都記着父親臨死之前的那個眼神,好像裡頭包含了許多的話,都是對他的叮囑和期望。所以林儒平從來不去計較什麼,他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本分,他只要做好本分就可以了,別的,他不在乎。
“大舅,我在說做生意的事情,你到底聽沒聽啊!”一刻鐘以前,周小米就跟林儒平說了自己的打算。幫着林家做生意的這個打算,是早就有的,去了一趟縣裡以後,周小米更是打定了主意,要林家做醬菜生意。這個生意看着不起眼,要是真能做起來,利潤也絕對不會小,別的不敢說,供着林儒升唸書,再養幾個孩子長大成人是絕對沒有問題的。要是幹得好了,買屋置地,把孩子們都安排得好好的,也不是難事。
“我聽着呢!”林儒平笑呵呵的,道:“大舅一直聽着呢!”
周小米直勾勾的盯着他,問:“那你覺得我說的這個辦法怎麼樣?”
林儒平十分認真的想了一下,才道:“說實在的,小米想的這個主意,大舅很動心,可是家裡現在這個情況,你應該也看到了,我們哪裡能拿出開鋪子的錢呢!”
原來是因爲這個啊!
周小米剛要張嘴,林儒平就打斷了她,十分認真的道:“小米,大舅知道你們現在不比過去了,手裡頭寬綽。可是如果連這個錢,都要你們幫着出,那大舅……”
後面的話他沒說,不過卻很堅持。
周小米一下子就懂了,“大舅,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其實你們不用着急買鋪子。”
林儒平一愣,回想起外甥女剛纔跟自己說的話,不由得問道:“不是你說開鋪子做獨門生意,不要被別人分一杯羹的嗎?”
周小米笑,“我是這麼說過,這醬菜的利潤其實不小,咱們沒有必要便宜別人,自己開家鋪子賣,比與人平分利益要強得多。不過,鋪子的事兒,卻不着急。”
這下子,林儒平有點聽不明白了,咋一會兒說要開店,一會兒說不開呢!
“大舅,我們家不是在豆腐鋪子邊上買了一個鋪子嗎?那個鋪子現在正在收拾呢!馬上就要開起來了,做的是熟食的買賣。”
林儒平聽到周小米要做熟食生意,當下把兩個眉頭緊緊的皺了起來。
“小米,你想好了沒有,那熟食的買賣,可是被林家壟斷多年了。”
鎮上的熟食鋪子,雖不止正泰興一家,可是生意的好壞,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泰正興的鋪子每天門庭若市,逢年過節的時候更是人頭攢動,擠都擠不過來。有人曾經開玩笑的說過,一到年節,正泰興的東西像是不要錢似的,人們都拼命往裡擠,生怕自己會搶不到似的。
反觀其他熟食鋪子,要麼生意冷清,勉強度日,要麼關門歇業,再不做這一行。所以林儒平的擔心,並不是毫無道理的。畢竟正泰興存在的時間太久了,
“大舅,你放心吧!”周小米笑笑,心裡暖暖的都是感動。都到了這個時候了,林儒平還在爲她打算,替她擔心,可見她的這個孃舅,真的是疼她的。
“正泰興的東西,我又不是沒吃過,說實在的,味道一般,花樣也不多!不過它能在鎮上屹立這麼多年沒倒,可見還是有過人之處的。一來就是味道上,雖然及不上我做的,但是應該比別家的要強上許多;二來就是正泰興的管理上,或許有過人之處,他們家的價格定得可不低……”
簡單的幾句話,把林家正泰興的優勢都說了出來,可見行事之前,是有成算的。
林儒平放下了一些心,只要不是蠻幹,細細的打算過,最後就算失敗了,也沒有什麼。況且這孩子纔多大啊?能想得這樣全面,已經不容易了,就是他們這些大人,也未必能做到這些。
“小米啊,你能想到這些,真是不容易了,可是這跟醬菜鋪子有什麼關係?”
終於又說到正題上去了。
周小米道:“那鋪子還有過一段時間纔開起來,等開起來的時候,咱家的頭一批醬菜也該做好的,我準備捆綁消售,把醬菜放在熟食鋪子裡帶賣……”她細細的跟林儒平說這生意裡的門道。
林儒平越聽越驚訝,到最後,眼睛都要瞪圓了。
周小米十分自信的問他,“大舅,你說咱們這麼辦,行不行?醬菜能賣好不?鋪子錢能掙出來不?”
林儒平有些無言以對,如果一切都像小米說得那樣,那麼錢掙的不要太容易啊!
只是,一個醬菜,真的會有那麼好賺嗎?
周小米眨着眼睛問他,“大舅,你要不要試一試?左右幾個罈子,又不是很費事。”
林儒平其實跟李氏一樣,不想佔妹子,妹夫和幾個孩子的便宜。其實他也聽自個兒老孃說了,做醬菜可是外甥女自己的方子,自己這個當舅舅的,實在是抹不開這個臉來啊!
周小米大概明白了林儒平的想法和擔憂,實在沒辦法,只好把勸李氏的那套說辭又拿來,勸了林儒平一次。
林儒平倒是聽勸,想得也比李氏長遠一些,周小米沒費什麼工夫,就勸動了他。
“行,大舅也不說那些虛頭巴腦的話了,等以後鋪子掙了錢,大舅一定給小米多攢一份嫁妝。”
周小米胡亂點頭答應,只要眼下他們肯走這條路,後面的事情都好說。
事情一旦被定了下來,林儒平就有些迫不及待了。外甥女可是大忙人,最好她在家裡的這幾天,就能把事情定下來。
“小米,做生意這種事情,大舅也沒有啥經驗,以前也就是打打獵,賣幾個獵物,賣幾擔柴。這正兒八經做買賣的事兒,我可是從來都沒做過,你說咱們第一步,應該乾點啥?”
恰巧這個時候,林儒升抱着孩子從外頭回來了,爺倆手裡捧着一把不知名的小野花,看着頗有喜感。
“正好,這事兒,你跟你小舅舅也說一說。”林儒升是個聰明的,他回來的時候,就聽媳婦提過家裡要做買賣的事兒了,還說這事兒是小米一早就跟娘說好的。現在看到自家大哥一臉慎重的模樣,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林儒升當下把壯壯遞到了劉氏手裡,手也沒洗,就自徑搬過來一個小馬紮,坐到了周小米的旁邊,“小米,你說吧,我聽着呢!”
周小米也想知道林儒升的想法。
這個世界還是講究士農工商那一套的,讀書人不能有世俗氣,就連在朝爲官者,想要做買賣,那也是搜腸刮肚,絞盡腦汁的想辦法,或者是把生意放在內宅婦人名下,或者交給信得過的心腹代爲打理,反正都不會打着自己的名號,光明正大的做生意。
林儒升是個讀書人,還是個被全家給予厚望的讀書人。她想知道他的想法到底是怎麼樣的。
林儒升對着周小米的時候,比林儒平對着周小米的時候要拘緊一些,說來好笑,眼前的這人明明是個不足十歲的孩子,還是自己的外甥女,可是林儒升就是覺得,這個孩子有雙乾淨,清澈,彷彿能看透一切的眸子。自己不經意間的表情和動作落在她的眼裡,或許都能被準確的解讀出來。
“小米,對於這件事,我是贊成的。”林儒升先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周小米心裡一鬆。
“這些年,家裡的進項幾乎都用在了我身上。”林儒升不知道從哪裡摸來一個草葉,他就那麼順手一塞,把草葉叼在了嘴裡,雙眼望着遠方,不知道在看什麼,在想什麼。
周小米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林儒升,印象中,自己的這個小舅舅,一直溫文儒雅,彬彬有禮的。他是個讀書人,即便是一直種田,打獵過日子,也改變不了他是個讀書人的事實。而像他這樣的讀書人,竟然能有這種痞痞的一面。
不知道爲什麼,周小米覺得此時的林儒升像一個問題少年。好像校園裡那些被寄予了厚望,壓力太大,迷失了自己的孩子。
“……家裡苦着,熬着,就是希望有一天,能把我供出去,完成你姥爺的心願。”林儒升說這話的時候,李氏剛巧從堂屋裡走出來,她聽到小兒子幽幽的話,當下有些愣住,整個人靠在門口,不打算出去了。
周小米有點懂林儒升了,他就是壓力太大了。
“所以啊!你看看,家裡過得是什麼日子?房子也有好多年沒有修葺過了,地裡出產不高,打獵又是個並不穩當的職業。以前家裡都是大人,緊緊嘴就什麼都有了。可是現在呢,兩個孩子出生了,再這樣下去,別說讀書了,想要吃飽都是問題。”林儒升擡起頭,“小米,你是個好孩子,家裡的生計問題讓我們這些大人一籌莫展,說起來,要不是你,這種日子恐怕還要持續很久。”他只是一個會讀書,身無所長的讀書人。
“小舅舅,你這叫,叫,哦對了,妄自菲薄!這鋪子的事兒,就交給大舅和姥姥好了,你現在的任務就是準備好秋天的入學考試。我可是聽說了,縣裡的那個書院的入學考試,可是很難的!你要加油啊!我娘說了,小舅很聰明,很用功,等你考上了秀才,我就有靠山了,別人再也不敢隨便欺負我了。”
這童言稚語聽在林儒升的耳朵裡,格外暖心。